周子秦抓了一片吃着,然后说:“这个,一般都是女人才会气血不足吧?我记得那位公孙大娘的妹子,殷露衣殷四娘,就是气血有亏。她好像也吃糖,不过我觉得饴糖没有雪片糖好吃,而且又不好带,经常就粘住衣服了。”“是呀,还得随时用糯米纸包着,免得黏住外物。”黄梓瑕随口说道。周子秦嚼着雪片糖说:“不过她的手可真巧,雕的饴糖活灵活现的,我妹到现在还保存着那只饴糖老虎呢。”黄梓瑕点头应了,然后骤然间愣住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许久,只有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周子秦抬手在她眼前挥了两下,叫她:“崇古,你在想什么?”她拂开他的手,说:“你让我想一想。”周子秦见她神情慎重,赶紧吐吐舌头,缩在旁边看着她。黄梓瑕按住自己头上的发簪,将玉簪从银簪中拔出,然后在桌上慢慢地画了起来。周子秦托着下巴,看见她先画了一株花树的模样,然后又着重描绘了树干和横斜的枝条,最后在花树外面画了一件衣服的轮廓。他莫名其妙,见簪子尖在木桌上画出了浅浅一点白痕,那件衣服束腰大袖,招展迎风,看来莫名的诡异,不由得问:“崇古,这是什么东西?”“是本案破案的关键。”她说着,慢慢将自己手中的簪子插回到头上银簪之中,又皱眉道,“可是…不对劲啊,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消失的凶器,又到哪里去了呢?”周子秦点头说道:“是啊是啊,说起这个,齐判官之死一案,那个凶器还没有找到呢,捕快们都快把荷塘翻过来了,旁边的灌木也被拔掉了,所有枝条都细细查看筛选了一遍,可还是什么都没找到。”“当时那些乐师们的乐器、公孙鸢他们的道具等等,都搜索过了吗?”黄梓瑕问。周子秦绝对肯定地说:“第一时间搜过了!绝对没有问题!夹带啊什么的,我们都搜过了,真的没有!”黄梓瑕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许久,才说:“明天吧。等天亮了光线强一点的时候,我们再去看一看现场。”周子秦想了想,说:“不如你今晚就留宿在郡守府吧,别回节度府去了。”黄梓瑕微微皱眉,说:“这样…不方便吧?”“有什么不方便的?你这样每天半夜回去,多累啊。而且我还要跑到节度府去找你,我也累啊。干脆,张二哥——”周子秦回头看着张行英,说道,“你先回去吧,跟王爷说一声,就说崇古今天太晚了,明天还要查案,就先留宿郡守府了。等案情有了眉目,马上就回去应王爷差遣。”张行英有点迟疑地看看周子秦,又看看黄梓瑕:“这个…杨公公,你觉得呢?”黄梓瑕默然点了点头,说:“嗯,我先在这里休息了。免得来来去去又麻烦。”张行英见她这样说,便应了一声,转身便向外走去。周子秦也十分困倦了,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自己居住的院落走去,一边问:“崇古,你和我一起睡吧?”黄梓瑕只觉得眼皮一跳,差点没被门槛绊倒:“不要!”“啊?我还想我们能抵足而眠,彻夜长谈呢!”周子秦十分不满地说,“我从小就可盼望有这样的一个朋友了!可是至今也没有找到愿意和我一起睡的人…要不崇古你就帮我满足一下心愿么!”“这个我真满足不了。”黄梓瑕咬紧牙关,死都不松口,“我睡相不太好,磨牙踢被翻身蹬腿梦游什么都有,你不想被我梦中勒死你就和我一起睡吧。”“什么…真看不出来你睡着了居然这么可怕。”周子秦挠挠头,然后不情愿地说,“好吧,反正我那边空房间也不少,你就住东首那一间吧,窗前虽然对着墙,但现在薜荔初生,一个个悬挂在你窗上,还挺好玩的。”黄梓瑕对郡守府如此了解,顿时一下子就知道了,他所住的院子,是西园。西园的后面,是花园的池塘,栽种了一池荷花。而院落的墙壁之上,爬满了薜荔藤萝。当年她最喜欢在这边读书,夏日的黄昏,她光脚蜷缩在廊下薜荔藤中,往往有一场大雨打得荷叶翻转,薜荔坠落。惊风乱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那时禹宣总是坐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捡拾起掉落的薜荔把玩,说着一些毫无意义却让他们觉得开心的话,消磨掉一整个下午的时光。这里是禹宣的住处,府中最幽静的地方。也曾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十七夜雨惊风(一)黄梓瑕跟在周子秦身后,沿着薜荔垂落的走廊走到东首的房门前。周子秦给她将阿墨拉过来,说:“今晚被褥洗脚什么的,明早打水洗漱什么的,有事你就叫他,要是他做得不好,你就给他颜色看看!”黄梓瑕想起当初周子秦被铜人差点压扁,而这两人还处变不惊翻花绳的情景,在心里想,估计没辙,你给了多少年颜色了,他什么时候理你了吗?幸好她对这边十分熟悉,所以叫阿墨去柜子中抱了被子出来,给自己铺好,又去柜子中挑了两条新巾子,让阿墨到厨房提了一捅热水过来。阿墨懒惰成性,但毕竟她是夔王身边的人,哪敢怠慢,赶紧给端茶送水,铺床叠被,比伺候周子秦殷勤多了。黄梓瑕关门洗了脸和脚,擦了擦身子,就觉得一天奔波的疲惫都涌了上来。她躺在床上,还在想自己旧地重游,会不会失眠。谁知睡意涌来,不一会儿,她已经沉沉睡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看见自己的父母和哥哥招手叫自己过去。她赶紧走了两步,觉得走路的感觉不对劲,于是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穿的是绣折枝海棠的百褶裙,并不是宦官的服饰,她一个没注意,差点就踩到自己裙角了。黄梓瑕开开心心地提起裙角,向着他们奔去,一家人和和乐乐地坐在一起。周围是一片茫茫,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眼前方圆丈许,他们四人围坐在石桌旁边,头顶一株桂花开得正好,香气馥郁,浓浓地笼罩在他们身边。每个人都在开心地说话,但黄梓瑕听不懂。所以她只抱住母亲的手臂,像以往一样,娇嗔地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她的臂上,含笑望着大家。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既然大家都很开心,所以她也一直笑着。桂花一颗颗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石桌上,越来越多,金黄璀璨。或许是那种香气太过浓郁,那种欢喜太过令人迷醉,黄梓瑕笑着,靠在母亲的身上,在开心快乐之中,渐觉恍惚。所以她笑着闭上眼睛,任由桂花和阳光落在自己身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温暖的阳光和香甜的桂花香都不见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于是睁开眼睛看向周围。依然是白茫茫一片,眼前所见的,依然只有丈许方圆大小。她的父母和哥哥,躺在床板之上,覆盖着白布,静静地停在青砖地上。一点声息也没有,她身边的一切都凝固了。她看着亲人们的尸体,站在不知道远还是近的地方,她呆若木鸡地看着,连呼吸都忘却了,连心跳都停止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一动不动站了多久,然后忽然在心里想,原来是梦啊,原来自己,又陷入这个梦里了。就像是魔咒破解,她猛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梦境在她面前骤然破碎。除了近乎窒息的心口剧痛,什么也没有留下。她捂着自己的胸口,沉重地呼吸着,瞪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这熟悉的陈设,这记忆中的景致。就连梁柱上所雕刻的图案都与她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地方。她回来了,回到了川蜀郡守府,回到了自己度过人生最美好的那些时光的地方,回到了让自己此生最痛苦的地方。她用力攥着被子,她的手和身体颤抖得那么厉害,仿佛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她用力地大口呼吸着,眼前的黑潮终于渐渐退去,耳边的轰鸣终于淡去,她也终于重新再活了过来。耳边传来鸟雀在枝头跳跃和鸣叫的声音,其余什么声响也没有。她木然从床上坐起,推窗外望。已经是日上三竿,窗前累累垂垂的薜荔上挂着晶莹露水,反射着日光斑斓的色彩。可以看见一角的荷塘,那里还零星开着夏日最后的几朵荷花。黄梓瑕呆呆地望着窗外,望着这个郡守府,望着自己曾经无比美好的那些年华,也望着自己已经永远死去的少女时光。许久,她才摇了摇头,将所有一切暂时先丢在脑后。她对自己说:“黄梓瑕,千万不要做你最看不起的那种意志不坚者。你如今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你如今面前,只有一条路。你如今能走向的,只有一个终点。”她用昨晚剩下的水洗漱之后,开门走出去。站在东侧厢房的廊下,眼前日光耀眼。她一眼便看见对面西花厅之中,四下敞开的门窗之内,正坐在那里用早膳的三个人。面朝着她的正是周子秦,手中捏着包子朝她大幅度招手:“崇古,快点过来,肚子饿了吧?”而坐在他左右的两个人,熟悉无比的侧面,正是李舒白和张行英。她赶紧穿过小庭,过去见过李舒白:“王爷一早来到这边,不知有何要事?”“听说郡守府的点心十分出色,因此我特意未用早点,从节度府过来品尝一下。”李舒白手托一小碟粥说。黄梓瑕向他点头,坐在小方桌空着的一边,一边给自己盛蛋花汤,一边对他说道:“是,郡守府的厨娘,有几位在蜀郡十分出名。尤其是管点心的郑娘子,她和手下两个师傅都是百里挑一的手艺。”周子秦疑惑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的?连我都不知道呢…”“你忘记上次我们对府中所有人进行过调查了吗?”李舒白波澜不惊地问。周子秦顿时一脸敬佩:“你们记性太好了!”张行英埋头喝粥吃馒头,当做自己什么也没听到。李舒白问黄梓瑕:“这几日你们辛苦奔波,案件进展如何?”黄梓瑕放下鸡蛋汤,说道:“目前看来,齐腾的死,应该与傅辛阮、温阳的殉情案,以及汤珠娘的死有关。”李舒白瞥了周子秦一眼,问:“与郡守府当初的血案呢?”黄梓瑕略一思索,说:“或许并无关系。”“我倒觉得,是有关系的。”李舒白不疾不徐,任凭摸不着头脑的周子秦愕然睁大眼睛,“听说,此案禹宣也被牵扯入内。所以,几个案件,就被一个相同的人串联起来了,不是吗?”黄梓瑕默然点头,说:“是,他与所有案件,所有死者,都有难以撇清的关系。”“那么,你准备怎么办呢?”他又问。黄梓瑕靠在椅背上,静静地想了一会儿,说:“我会去拜访他。”周子秦立即提议:“我们今天去他那边走一趟吧!”“嗯。”黄梓瑕应着,然后又想起什么,转头问张行英:“张二哥,我记得你遇险并与景毓相逢的那一天,在掉下山崖的时候,是被一个骑马的人撞下去的?”“也不算撞,但是他从山崖拐角处忽然出现,转弯时也不稍微勒一下马匹。那疾奔而来的马忽然就向我冲来,把我吓了一跳,所以才失足滑下了山崖。”张行英赶紧把手里的半个包子塞进口中,一口吃完,说,“所以,他可能不是故意撞我,但我确实是被他害得坠崖的。”周子秦有点糊涂,问:“汤珠娘的死,和张二哥坠崖又有什么关系?”“你可记得,那几日夔王失踪,西川军在搜索救援时封锁了进出道路,一律不准车马进入山道。所以,汤珠娘回家的时候,是雇不到车而走回去的,张二哥也是一路在山道上走,才被对方冲撞。”周子秦顿时眼睛瞪得大大的:“崇古!你的意思是…下令封山的这个人有问题?”“谁没事封锁道路设这么大的一个局?”黄梓瑕都无语了:“我的意思是,既然当时已经禁止车马进出好几天了,那么,那个将张二哥撞下山崖的人,又是怎么能骑马在山道上行走的?”周子秦恍然大悟,一拍桌子:“刺客!肯定是当时行刺王爷的刺客,被滞留在山林之中了,好几天都没进出,所以才会骑着马出现在山道上!”这下连李舒白都忍不住了,无语地将头扭向一边。黄梓瑕毕竟与周子秦交情不浅,勉强耐得住,又问:“如果是这样的话,山道上常有西川军搜寻队伍,他怎么敢直接在道上纵马狂奔?后来又怎么没有传出抓到刺客的消息?”周子秦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小心的左右看着,凑到他们面前问:“你们的意思是…刺客是西川军认识的人?”黄梓瑕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按住自己的额头,手肘重重地拄在了桌子上:“子秦兄,我的意思是,这个在山道上骑马横冲直撞的人,最大的可能,就是西川军的人,或者,至少是他们认识的人。”周子秦忽闪着大眼睛,不解地看着他们,不明白这与破案有什么关系。黄梓瑕问张行英:“你还记得当时马上那个人的样子吗?”“呃…因为马来得太快,直冲过来,而我当时又马上就摔下去了,所以并未看清。”张行英老实地说。黄梓瑕又问:“那身材感觉,是否接近禹宣?”张行英顿时摇头:“禹学正是我的恩公,我也见过多次。我感觉他和那个人毫无相似之处。”黄梓瑕转头看着李舒白,说:“所以,禹宣虽与这几起案件均有关联,但他与西川军并不熟,估计能在那时候纵马进入的可能性不大。所以,他与汤珠娘的死,从可能性上来说,联系应该不大。”李舒白皱眉道:“虽然汤珠娘的死与他并无关联,但傅辛阮、齐腾,以及——郡守府的血案,不得不说,他都是关键人物,这一点,你不能回避。”黄梓瑕默然许久,然后点了点头,说:“是,我会特别关注他。”十七夜雨惊风(二)黄梓瑕默然许久,然后点了点头,说:“是,我会特别关注他。”李舒白也不再说什么,顾自吃自己的点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