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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簪中录 侧侧轻寒 6986 2024-11-02 21:19

  那时禹宣的表情,震惊到扭曲,几乎令人觉得可怕。所以,黄梓瑕给蜀葵一瓢瓢浇着水,缓缓地问:“那么,你知道齐腾那条小鱼…现在哪里去了吗?”禹宣如遭重击,几不可辨地退了一步。但他看着黄梓瑕,又见她的面容平静,眼神直视自己,他才勉强深吸一口气,低声说:“不知道…反正已经很久没看见了。”“大约什么时候不见的?”黄梓瑕又问。禹宣想了许久,脸色越见苍白:“大约就在…郡守府出事之后。”黄梓瑕“嗯”了一声,若有所思。李舒白见她握着水瓢不动,便自她的手中接过,浇水去了。剩下黄梓瑕与禹宣立在蜀葵花影之中,日光将花影斑驳地映在他们的身上,光与影轻轻摇曳,在他们之间骤明骤暗。黄梓瑕觉得心口涌起一阵轻微的疼痛,于是她便将头转开了,向着李舒白走去。而禹宣似乎为了解除那种尴尬,也低声说:“因为我记得,在那之前,大家曾开玩笑说,齐腾的外号别叫寒月公子了,叫养鱼公子得了…但那之后,那条鱼再也没有出现过,所以,也没人再开那个玩笑了。”黄梓瑕停下脚步,只觉得心里有些什么不对劲的东西,便回头问:“齐腾外号寒月公子?”“是,齐腾字涵越,谐音如‘寒月’,而温阳来了之后,好事者便起哄道,温阳对寒月,真是天生一对,因此大家开玩笑时,多叫他寒月公子。”九摄魂离魄(三)黄梓瑕思忖着,慢慢说:“说起来,齐腾的运气真是不错。我查过档案,他去年还郁郁不得志,在范将军手下做个排位顶末的支使,可从今年开始便得了范将军青眼,如今一路青云直上,短短数月竟已被提拔为节度使判官了!”禹宣点头,说:“是啊,谁能想到。”“他升迁速度这么快,不知是否有亲戚助力?”“或许吧,但我不知道。”禹宣说道。最后一片花圃,种的是一大片月季花。被一夏烈日晒得蔫蔫儿的月季花,枝叶稀疏,只有一两个枝头无精打采地挂着几朵颜色惨淡的花。“这月季的品种非常好,还记得今年春季之时,一朵朵月季开得有碗口大,形色香俱佳。”禹宣一边浇水一边说,“我记得,齐腾最喜欢这花。”黄梓瑕随口问:“齐腾喜欢月季?”“他喜欢所有鲜艳漂亮的花朵。而温阳最讨厌月季、牡丹、绣球、蜀葵这些色艳花大的。”黄梓瑕立即想起温阳的书房中,那一幅绣球蝴蝶。她慢慢点头,又问:“不知温阳与齐腾,平时关系如何?”禹宣想了许久,才缓缓说:“没什么来往。”“和你呢?”黄梓瑕迟疑了许久,终究还是问,“这两人中,你与哪个人交往较多?”禹宣的脸色暗淡,但终究还是勉强开口,说:“齐腾救过我,温阳和我研讨过书法,但他们两人…对我而言,都是路人。有他们也好,没有也好,都没有改变。”黄梓瑕便追问:“齐腾救过你,是怎么回事?”“义父母去世之后,我曾想不开,齐腾刚好经过,救了我。”他不愿多提,只一笔带过。这冷淡疏离的话语,却让黄梓瑕呆愣在那里,她全身骨骼似乎都被抽去了力气,许久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反应。良久,她才干涩地问:“你…为何呢?”“我…受不了,只想逃避…”他将头转向一边,低声说:“此生此世,我已经尝过一次亲人离散的悲痛,再也不想承受…第二次。”黄梓瑕只觉得眼睛灼痛,心里面有种剧烈的酸楚,在缓慢地沸腾流淌,令她几乎忍不住自己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李舒白看着她失控的泪眼,怕她就此痛哭失声,便低声说道:“时间不早,子秦还在衙门等我们。”黄梓瑕点头,仰头长长呼吸,让自己的眼泪消去。禹宣见她要走,又低声问:“温阳这案子…与义父母的死,是否有关?”“在成都府,能拿到鸩毒的人,绝对不多。而有鸩毒又能接近郡守府的人,更是稀少。”黄梓瑕说着,又摇摇头,说,“但也只是同为鸩毒而已,我不知是不是我自己多心了。”其实,还有一个关联,便是他送给自己的镯子。但黄梓瑕想了想,还是选择了忽略这句。禹宣慢慢地说道:“说到这个,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什么?”“我知道有一个人,或许能与宫廷扯上关系,拿到鸩毒。”黄梓瑕立即问:“是谁?”“齐腾。”别说黄梓瑕,就连李舒白都立即警觉,问:“齐腾与宫中人有接触?”“这个我倒不知道,但前几日琅琊王家那位王蕴到来了…”他说到这个名字,难免看向黄梓瑕。而黄梓瑕正在情绪低落之际,所以只是神情略微闪烁,然后便静等他说出下面的话。禹宣迟疑了一下,然后又说:“前日,齐腾带他过来拜访我。我才知道,原来齐腾的母亲姓王,论起来,他是王蕴的远房表哥。”黄梓瑕点了一下头,自言自语:“王家…”王皇后便在宫中,若有心的话,自然可以接触得到。李舒白在旁沉吟片刻,只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她,眼中却是更为复杂的神情。黄梓瑕知道他的意思,王蕴到成都府找禹宣,当然不可能是为了朝廷或者王家什么事,唯一的原因,只有一个了。想必当时的情形,会十分尴尬吧。黄梓瑕也不知自己到底心里什么想法,只觉乱得没法理出头绪来,也只能仰头望着高不可攀的蓝天,长长出了一口气,对禹宣说:“多谢你告诉我此事,事关重大,我先去衙门找周子秦商量一下。”“稍等一下。”禹宣将水桶和水瓢等都拿到园门边的小屋,归置好后跟着他们一起出来,说:“我也想去,听一听此案的进展。毕竟,你说过这个案子,或许与我义父母一案有关。”黄梓瑕点了一下头,李舒白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三人便一起出了晴园。黄梓瑕想着今日沐善法师的事情,迟疑着,终究问:“禹宣,我问你,你知道沐善法师或许会…摄魂术的事情吗?”禹宣皱起眉,愕然问:“什么?”“或许你不信,但刚刚在他的禅房,他确实想要从我这边探究什么。”黄梓瑕静静地看着他,端详着他脸上的神情,说:“成都府的百姓都说沐善法师佛法无边,普度众生——可其实,这些所谓的神迹,或许都只是他摄魂术的力量。”“摄魂术…”禹宣张口想要说什么,但却又停在了那里,一动不动,静静的,只有呼吸渐渐沉重起来。李舒白见他呆愣在当场,便说道:“摄魂术是西域传来的一种术法,据说武后时期曾有妖人入京,可以在看人一眼之时,便让那人不由自己地癫狂,也有宫人被他迷了魂,暗夜潜入武后寝宫,企图行刺,幸而武后身边的上官婉儿抓起一把匕首,抛掷而去斩杀了刺客,才护得武后安全。后来狄公狄仁杰破解重重疑团,揭露了妖人摄魂术,事情败露之后,那西域妖人企图反抗,被乱箭射死。自此之后,似乎就没再听到世间还有谁会摄魂术了。”黄梓瑕点头,对禹宣说道:“是,而沐善法师,似乎就是个中高手。所以,虽然沐善法师尚无劣迹,但你日后与他交往,也可多加注意,免得为他掌控。”禹宣默然点一点头,却不说话。他脸色苍白,此时日光照在他的面容上,他的肌肤似乎带一点透明的莹白色,格外鲜明。他不声不响,跟在他们的身后许久,然后终于出声叫她:“阿瑕…”黄梓瑕回头看他。他欲言又止,那苍白的面容上,满是犹豫迟疑与后怕。许久,他才说:“我之前曾和你说过,我有个东西,想要请你看一看。”黄梓瑕点头,问:“是什么东西?”他指指南边不远,说:“就在我书房之中,若你现在有空,可以随我来。”黄梓瑕看向李舒白,见他点了一下头,而禹宣见李舒白首肯,什么也没说已经转身,向着自己的宅子走去。蜀郡历来多俊才,为激励士子上进,各县乡都有奖励。成都府学子考取举子之后,官府会分派宅邸,并每月供给银钱,以资劝学。禹宣未到十九岁便成为蜀郡解元,风头一时无两。虽然黄梓瑕的父亲十分不舍,但还是让他到自己分到的宅邸中生活——可能也是因为,父亲觉得女儿毕竟有未婚夫,长到十五六岁还与禹宣感情亲密,总是不好。郡中为禹宣修建的住宅,在城东涵元桥旁。门前垂柳小桃夹岸而栽,如果在春天来的话,会是非常美好的景致。黄梓瑕不记得自己曾多少次来到这边,轻叩门扉。但她知道自己是世上除了禹宣之外,最熟悉里面布局的人——从大门进去,是粉墙照壁,后面天井狭窄,挖了四五尺见方的一个小池,里面睡莲长得蓬勃,如今夏末,应该正是花开得最好的时候。池后,便是堂屋。左右厢房,抄手游廊。再后面就是后院了,三间房打通,书房与卧室都连在一起,只用书架隔开,一屋坦荡开阔。她曾笑他说,这么小的宅子,不如还是偷偷回郡守府住吧,只一个他住过的薜荔院就比这里开阔精致。他却卧在榻上,用书盖在面上遮住日光,声音沉沉地说:“我这样的出身,今生今世能有片瓦存身已经是大幸。这里很好,人生在世,即使王侯将相起居睡卧又能占地几许?”现在想来,他们之间,确实是从他搬出去之后,开始变得疏远。她忙于各种案件,他忙于聚会讲学,经常十天半月见不到面,即使时时写信互通,也只能让他们更加感觉到那种疏离感。那时他对她说,阿瑕,你要是不会查案就好了。她生气极了,仿佛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被推翻,从此再无骄傲立足的凭藉。两人第一次发生那么激烈的口角,她跑回去发誓再也不见他。然而第二天早上,他轻轻敲开了她的窗,递给她一枝桂花,下面一个盒子。桂花香甜的气息让她整个闺房都陷入馥郁,而盒子中的那个手镯让她一夜的郁闷委屈都化为了无形——那里面放的,正是他们商量了许久之后,定下来的样式。两条互相衔着尾巴的小鱼,就像他们一样,相依相偎,永不分离。黄梓瑕沉默地想着往事,跟着禹宣往里面走。绕过粉白照壁,穿过开着睡莲的天井,后堂是他的书房与卧室,三间大屋毫无阻隔,打通之后,只以书架和博古架隔开。禹宣走到书桌前,伸手将抽屉拉开,从所有东西的最下面,抽取出一封信,交给黄梓瑕。黄梓瑕见那封信上没有收信人,也没有落款,完全空白。她抬手接过,询问地抬头看他。他慢慢地说:“某一日,我从齐腾家回来之后,发现自己的几案上…多了这一封信。”黄梓瑕将未曾封贴过的这个信封打开,发现里面只有薄薄一张雪白素笺。她将素笺抽出,摊开仔细阅读上面的熟悉字迹——十数年膝下承欢,一夕间波澜横生,满门唯余孤身孑立于世,顾不愿手上淋漓鲜血伴我残生。所爱非人,长违心中所愿,种种孽缘,多为命运捉弄。他生不见,此生已休,落笔成书,与君诀别,苍天风雨,永隔人寰。黄梓瑕看着这一纸素笺上的淋漓墨迹,这略显散乱的字迹让她的后背隐隐冒出一丝冷汗,整个人仿佛呆了一般,站立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因为这字迹,这般熟悉,让她觉得这一个个字,几乎如同一个个可怕的怪兽,正向着她显露出最狰狞的面目,要将她的魂魄意识全都吞吃进去——这是,她自己的字。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熟悉的,她自己的字。她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汗毛都直竖起来;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冒出针尖一样的冷汗;她的呼吸不畅,让她的身体瑟瑟发抖,脸色也在瞬间转为灰白。年底了,好多报表材料,赶文赶得好想去死一死…九摄魂离魄(四)禹宣望着她,慢慢地说:“我认得这字迹…我想,你必定也认识。”黄梓瑕用力地呼吸着,企图让自己胸前狂涌的那些血潮平息下来。可是没有用,无上的恐惧,在一瞬间笼罩了她的全身,让她无法抑制,几乎要转身逃离,逃开这扑面而来的暗黑巨浪,逃离这即将吞噬掉她的可怕深渊。整个头颅内嗡嗡作响,她丢开这封信,用自己的手捂住耳朵,拼命地想要让自己恢复一点理智。她抬起头,瞪着面前的禹宣,一字一顿地问:“这是什么?你的意思是…”他凝望着她,眼睛一瞬不瞬,声音低沉而沙哑:“我的意思是,在你提醒我注意沐善法师的时候…或许,你自己之前也曾见过沐善法师?”谁知道呢?他们面对的,或许是真,或许是假,或许是半真半假。至少,她确实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写下了这样的信,又如何送到了他的案头,最后,又怎么会把这封信忘掉。在她提醒禹宣的时候,殊不知,自己也有一些记忆中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之中,留下自己也未曾觉察过的痕迹。黄梓瑕用力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却无法抑制自己的喘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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