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淑妃发出疯狂的叫声,眼看就要扑到堂上来。她身旁的宦官与侍女忙将她拉住,却无法阻止她恸哭失声:“陛下,灵徽…灵徽竟死在这种小人之手!陛下…”皇帝坐在椅上,仿佛已经完全听不到、看不到,只是坐在那里,巨大的悲痛淹没了他,让他一时无法动弹。黄梓瑕低声说道:“吕至元,整个长安城都在说,你嫌弃自己的女儿,将她赶出家门,又贪财无耻…然而我知道,这一切都只是你为了保护你的女儿滴翠而已。其实,在她被孙癞子侮辱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报仇了。魏喜敏是公主府的宦官,公主府有心要保他,你知道自己无法走官府这条路,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动手,亲自杀了他们!”她的目光落在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脸色仓皇凄凉的张行英身上,停了许久,才继续说了下去:“可你知道,这事若是一旦败露,不但你会死,你的女儿,也一定会被你牵连,到时不死也要流放。于是你在下定决心要杀人的那一刻起,就把滴翠赶走了。你给她丢了一条绳子,逼她去寻死,其实就是想当众与她断绝关系,让她远走高飞,不受牵连。然而我想你一定偷偷地跟着她,不然的话,你又如何能不偏不倚寻到张行英家,被滴翠撞见呢?”吕至元咬紧牙关,含糊道:“我…我去张家偷偷看过她几次,虽然很小心,但有一次还是被滴翠发现了…于是我便说是来讨要彩礼的,想着张家也凑不出这么多钱来,希望滴翠还是离开京城远走高飞最安全。谁知她竟那么傻,真以为我是虎狼父亲,竟偷了张家的那幅画出来给我,说抵十缗钱。我说了不值,她还跟我说,这上面画的是三种死法。我见第一种刚好像是天降霹雳杀死人,顿时想起刚被我杀死的魏喜敏。于是在杀孙癞子时,听说他闭门不出,便从第二幅画中受到启发,铁笼再怎么样总有缝隙,而我当年在弩队学过的手艺,刚好可以用上。至于第三幅…”他说到此处,嗓音喑哑,再也说不下去了。“滴翠遭遇此事…我们都同情她。只是,公主毕竟也算无心之失,钱关索及家人更是无辜,你将他们卷进来,太不应该。”黄梓瑕轻叹道,“而我最佩服的是,你伪装得太好,不仅骗过了我们,甚至连你亲生女儿都骗过了。”“可能…是因为我确实对滴翠不好。”他声音嘶哑,目光落在空中虚无的一处,他看着那里,就像看见了女儿站在面前一样,就像即将离世的人舍不得自己身边唯一留存的东西一般,珍惜地,一寸一寸地用目光丈量着女儿虚幻的面容。黄梓瑕听到他喃喃的声音,就像是梦呓一样:“刚生出来的时候,我就不喜欢这个女儿…她是早产,春娘生下她之后就血崩而死,我只能呆呆抱着刚出生的她,坐在床边看着春娘的脸慢慢变成白色,又慢慢变成青色…”当时他低头看着自己怀中这个哇哇大哭的孩子,因为这个皱巴巴的小婴儿,他的妻子没了。那一刻,他只想把这个孩子给摔在地上,换回春娘的命。可是,她那么小,早产的孩子,躺在他的臂弯里跟只小猫似的,哇哇的哭着,红红的小脸皱得跟青蛙一样,那么丑陋,那么柔弱,让他只能抱紧了她,将脸埋在她的襁褓之上,呜呜地哭起来。他自小家贫,又去当了十年兵,三十多岁了,他才遇到唯一一个愿意嫁给他的女人春娘。他们婚后感情很好,春娘却始终没有怀孕。他们四处烧香祈求,终于有了这个孩子,谁知她一到来,就将他原以为可以相伴终老的人给夺走了。更讨厌的是,她还是个女孩子。男孩子丢在草丛里就能长大,等到稍大些,便可以带着一起下水摸鱼,上山打鸟。会有人陪他同喝一壶酒,同使一处劲儿干活,血脉相连一起沸腾,这就是儿子,有一天长得比自己还枝繁叶茂,稳健厚实。可他拥有的只有一个女儿,柔软得就似一朵蔷薇花蕾,一不小心就会被春风吹折。他只能去求隔壁吴婶帮她洗澡,羞愤地替女儿洗尿湿的裤子,笨拙地给她梳丑陋的辫子…她一天天在长大,从剥了皮青蛙一样丑陋的早产婴儿,长成了那么清秀漂亮的少女。这让他越来越担忧,不知道最终是谁会将这朵蔷薇花蕾移走,种在别人家的花盆之中,那之后,她怒放也好,枯萎也罢,他再也没办法守护。谁叫春娘生的是个女儿呢?留给他的,注定只能是孤独终老。他脾气越来越坏,越来越容易大骂乖巧的女儿,越来越羡慕有儿子的人家。十七年,一个独身的父亲,拉扯一个孩子,将她从不足四斤的一团肉,养成美丽体贴又能干的姑娘,这十几年的辛苦,外人无法想象。他也曾守着发烧的滴翠一宿一宿没合眼;他也曾守在街口逮住跟别人出去玩的滴翠,劈头盖脸痛骂;他也曾在给春娘上坟的时候,割着她坟头的荒草和她唠嗑说,女儿长得可真像你啊…他也曾经去找了个女人,努力想要生个儿子,可那个女人背着他虐待滴翠,让他又无法忍受,终于借酒发疯把她赶走了。那时,他也五十多了,终于死了这颗心。他想,或许自己这辈子,就是这样了。孤单单一个人,死了,让滴翠把自己安葬在春娘的身边,窝窝囊囊就这么过完了一世。时间真快啊,一眨眼,粉团一样牙牙学语叫阿爹的女儿,已经变成了会在发髻上插一朵白兰花的少女,袅袅婷婷,娇嫩鲜艳,经常有少年借口买香烛到他家店铺里,只为看她一眼。那时他又是担忧,又是欢喜,他挑剔地打发走一个又一个说媒的人,只因为觉得世上哪个男人也不配自己女儿。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整日笑语吟吟的女儿,竟会因为去公主府送一趟香烛,而忽然遭遇了最不堪的命运。孙癞子到处传扬那件丑事,整个长安城都在津津乐道他女儿的不幸。滴翠偷偷藏了蜡扦要去找孙癞子拼命,被时刻盯着她的他发现,夺下蜡扦给了她一巴掌。那是滴翠长成姑娘后他唯一打她的一次。谁也不知道,他当时在心里已经下了决心。他要保住自己的女儿;他要以血还血,洗清滴翠身上背负的耻辱;他要驱散她的噩梦,让她重新再活一次。“凭什么,皇帝的女儿,只因为心情不好,就可以随意摆布我女儿的命运,将我的女儿打落地狱?”吕至元眼眶里,浑浊的眼泪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滑落下来,滴落在青砖地上。他仿佛自言自语的,极低极低地说着,“十七年,我用十七年时间,把自己的女儿从那么小一个婴孩,养到这么好一个女子…我这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孩子,我只是个最低贱的手艺人,给不了她高贵的门第,给不了滔天权势,给不了满堂富贵…可我,就算赔上自己的命,也一定要让自己的女儿,好好活下去!”黄梓瑕只觉得胸口一阵温热的血潮涌动着,让自己的眼睛酸痛灼热。她强忍住眼泪,却忍不住眼前浮现出的,自己父亲的身影。在益州的时候,她被父亲责怪后,任性不肯吃饭。母亲端了汤饼过来劝她吃,她一偏头,却刚好看见父亲躲在庭前树下,偷偷关注着她。被她一眼看见,父亲顿时转过脸,假装自己只是路过,踱着方步向庭院深处走去。她至今还记得,日光将庭树的枝影投在父亲的身上,那一条条清晰的影迹,当时毫不在意,可此时想来,却依然还历历在目,仿佛那种影迹不是映在父亲的衣上,而是用血画在了她的心上。她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的呆,是李舒白轻轻地碰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吕至元依然跪在堂上,侍卫们已经给他上了枷锁。崔纯湛坐在堂上,一拍惊堂木,又顿了顿,才问:“下跪犯人,你杀害同昌公主、公主府宦官魏喜敏、京城大宁坊住民孙癞子,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是否伏法?”“是。”他声音果断而清晰。崔纯湛朝后堂看了一眼,见皇帝虽然胸口剧烈起伏,却依然坐在椅上一动不动,便又转头问吕至元:“你还有什么话说?”吕至元沉默了片刻。站在他斜后方的张行英睁大眼,期待着他会转头,对自己说说关于女儿的事情,说一说他要将滴翠托付给自己。但没有,吕至元最终还是沉默地摇了摇头。崔纯湛又看向皇帝,皇帝的脸色还是青白,但气息终于平顺了,他嘴唇微动,对着崔纯湛说了四个字:“凌迟处死。”崔纯湛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只听到“扑通”一声,吕至元的脸色青紫一片,倒在了公堂上。在一片惊呼混乱中,周子秦第一个跑去,赶紧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将他的口掰开看了看,愣在那里。黄梓瑕赶紧问:“是怎么回事?”“他应该是早就在口中藏了毒蜡丸了,不知什么时候咬破了,现在已经…毒发身亡,无药可救了。”黄梓瑕怔怔地蹲下来,看了他黑紫色的脸,默然无语。周子秦看了她一眼,低声说:“也好。”她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向皇帝回禀,皇帝的手紧抓着扶手,青筋毕现,狂怒道:“死了?就这么死了,如何泄朕心头之恨!”郭淑妃哭道:“陛下,他不是还有个女儿吗?这种贼人…必要让他死也不得安生!”皇帝厉声问:“他的女儿呢?他逃了,朕就要他女儿替他受那千刀万剐!”周子秦顿时吓得跳起来,黄梓瑕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示意他不要动。“陛下…”崔纯湛心惊胆战道,“刚刚…晕倒后被陛下命人架出去的,就是他的女儿吕滴翠。”皇帝这才想起之前这件事,顿时勃然大怒,可又因是自己亲口下的旨意,只能怒极而无处发泄,狠狠一摔袖子,吼道:“立即搜寻!把整个京城翻过来也要抓住她!”真是对不起大家啦,今天出差在外,现在才回到酒店,更新晚了请见谅!案情分析至此结束,希望大家能满意~二十三大唐暮色(一)长安朱雀门。熙熙攘攘的人潮,在城门口鱼贯出入。男女老幼,士农工商,川流不息。滴翠顺着人潮,低头仓皇地出了城门。就在她刚出了城门之际,后面有奔马疾驰而来,有人大喊:“城门防卫司注意了!官府有令,即刻搜寻一名叫做滴翠的年轻女子,高约五尺二寸,身穿浅绿色襦裙,若有发现,立即带回大理寺!”卫兵们赶紧应了,有人又问:“那女子犯了什么事,需要送交大理寺?”滴翠提起自己的裙摆,埋头向前疾走,希望让自己淹没在人群中,不要被发现。那位骑马来的通令官说道:“什么大理寺?这可是圣上亲自下的口谕!听说她爹与同昌公主之死有关,圣上要将他家满门抄斩!”有人愣头愣脑问:“这是圣上没了女儿,也不让凶手女儿活着的意思?”“你是要死啊?这种话也敢说?”旁边人低声喝道。那人缩缩脑袋,不敢再说话了。滴翠站在人群之中,听着周围纷纷的议论,茫然而慌乱地想着自己的父亲。那个一直嫌弃她是女儿的男人,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对她说,你这丫头片子有什么用,总有一天会跟着男人走掉,你爹我还不是得一个人活着。那个在她被别的小孩欺负,哇哇哭着回家时,总是厌弃地说:“女人就是没用,打架都不敢还手。”但过了几天之后,那些小孩看见她便都不敢再欺负,至今她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没有母亲,从小就垫着凳子给父亲和自己做饭。他每天都吃,却从不说好。有一天她与女伴出去上香,回来发现他放着隔壁吴婶送的饼子不吃。他说,吃不惯。他想要的是儿子,而她是他不想要的累赘。但这么多年,她与几个女伴比起来,衣食和饰品都不缺。他总说,女儿打扮得好看点,嫁人时才能多要点彩礼,可她有时候也想,这十几年的辛苦,毕竟是回不了本的吧。她的父亲,脾气粗暴,个性固执,一辈子不懂得说一句温柔的话,做一件温和的事,更不知道如何才能拥有一个温馨的家。她就这么长大了,也曾感伤过自己没有母亲,也曾羡慕过别人有父亲宠溺,而她除了继承自他的倔强固执之外,一无所有。她出事之后,他一直都在想方设法赶她走,她无论怎么哀求,始终都被他赶了出去。然而,在杨崇古凑到她的耳边,说出逃那个字时,她的耳边,几乎也如幻觉一般,同时出现了父亲丢给她一条麻绳,将她逼出家门时,对她说的那一个滚字。那时令她痛不欲生,令她恨不得当场死在他面前的那个字,如今想来,却让她眼泪夺眶而出,再也无法抑制。她忽然想,或许是那个时候,她的父亲,已经决定让她远走高飞,而他,将要替她洗雪所有仇恨,手刃所有伤害自己女儿的人。她在日光之下,一边流泪,一边茫然地往前走着。不知未来在何方,不知爱人是否还能重聚,不知自己的父亲将会怎么样。后面有喧哗声传来,她看见人群中,有一队城门守卫士兵正朝她追来。领头的人大叫:“你,那个穿绿衣的,站住!”她知道自己已经被发觉,前面是茫茫的山野,后面是追兵。她孤身一人,能到哪里去呢?天地迥回,万念俱灰。滴翠停下脚步,慢慢回身看着他们。“叫什么名字?”他们喝问。滴翠脸上泪痕未干,惊惶地看着他们,不敢说话。“不管叫什么名字,一个十七八岁的绿衣女子,又孤身一人行路,先带回去再说!”卫兵们拥过来,抬手就去抓她。滴翠闭上眼,只觉得无尽的苍凉与悲伤涌上眼前,一片漆黑茫茫。就在卫兵们抓住她胳膊的时候,忽然有个极清朗柔和的声音传来,说:“你们抓错人了。”众人一起看向旁边声音来处,却是一个如同修竹茂兰般清逸的少年,骑在一匹黄马之上。他穿着天青色的窄袖襕衫,最普通的衣着,最普通的马,可每个人看见他时,便觉得眼前的世间,色彩格外鲜亮起来,如朝霞初升。滴翠不由自主地嗫动了一下。是他…虽然仅有一面之缘,但谁会不记得这样出色的人呢?何况,还是张行英家的恩人——那个抱着阿宝在京城找了两天,走遍了长安各坊,终于在茫茫人海之中将孩子送回家的好心人。而领队的士兵也认出了他,赶紧拱手道:“这不是禹学正吗?您认识这女子?”旁边有士兵低声问:“这禹学正是谁啊?”“你上次不在啊?就是曾与郭淑妃和同昌公主一起出城踏青的那位国子监禹宣禹学正呀!我们拦了车驾检查,要不是禹学正帮我们说好话,郭淑妃和同昌公主一发怒,咱城门一群人都没好果子吃!”“哦哦!禹宣我听说过…”领头横了他一眼,将他口中呼之欲出的八卦堵回去,神色如常地对禹宣拱手。禹宣也下马还礼,说道:“这位姑娘我认识,是公主府中的侍女。如今公主薨逝,她被遣送出府而已。”说着,他转而看向滴翠,问:“你家虽在城郊,总也有段距离,怎么也没人护送?”滴翠看着他清湛的双眼,忽然一下子明白过来,他是在救她。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结结巴巴说道:“是…是啊,现在公主…公主没了,府中乱成一团,哪还有人遣送我呢?”“我与你顺路,带你走一程吧。”他说着,朝士兵们拱手告别,示意她上马。领头的有些迟疑:“禹学正,这个…”“怎么了,查队长还担心我走不动,要借我一匹马么?”禹宣笑道,“不过我这回是回益州,这马是有借无还的。”他的笑容澄澈清透,简直干净得令人自惭形秽。领头士兵顿觉怀疑他是自己的不应该,赶紧打着哈哈说道:“禹学正与公主府来往…那个,甚密,你说的当然绝对没问题了。不过这借马可不行,马匹都是有军马司火印的,我就是敢借,禹学正你也不敢骑呀,哈哈哈!”禹宣微笑着轻拍马颈,说:“既然如此,那我便告辞了。”滴翠迷迷糊糊上了马,直到走出一里许,再没有了那些士兵的身影,她才感觉到自己的一身冷汗,早已湿透了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