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梓瑕让周子秦把示众人,说道:“按照这个痕迹,在这边,应该有一根长条形的东西,缝在刺绣的树枝之上,刚好可以被遮住——我猜想,应该是一个,可以挂住衣服的东西。”周子秦立即问:“你的意思是,公孙大娘在转入纱帘之后,便不知不觉将自己外面的锦衣脱下来,然后挂在了纱帘之上,造成自己还在后面的样子,而本人…却已经偷偷地顺着水榭旁边的灌木丛,潜到后方,杀了齐判官?”在众人惊疑的声响中,公孙鸢只沉默地站着,一言不发。黄梓瑕指着放在桌上的东西,说道:“要使用这个方法,需要三个条件。第一,一件灯光无法透过的厚实衣服。”她的手,按在那件开场时穿在公孙鸢身上的厚重锦衣上,缓缓说:“当时我们曾经私下讨论过,这件衣服,实在是比不上后面那件轻薄通透的舞衣,而且明显的,它会阻碍动作,甚至会影响到一些细微的动作,遮挡住部分精妙的细节,可为什么,公孙大娘却要选择在一开场的时候,穿上这件舞衣,直到她放出蝴蝶之后,再脱掉这件衣服呢?”殷露衣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她的手缓缓地挽住了公孙鸢的臂弯,而公孙鸢感觉到了她手掌冰凉,却只轻轻将手搭在她的手背上,站在那里看着黄梓瑕,一动不动。黄梓瑕的手,又覆在锦衣的衣领上,说:“第二个条件,是从衣服当中抽出的,与公孙大娘的头部剪影一模一样的黑布,这个,应该是已经被你们从衣领上拆下了,但蛛丝马迹,或许等会儿我们细细查找,依然可寻。”她将衣服放下,又说道:“至于第三个条件,就是在公孙大娘进入绣帘之后,骤然暗下来的灯光。而掌管灯光的人,正是殷四娘。她会提供这个时机,让公孙大娘掌握好脱衣挂好并设置好头像,立即离开的这一瞬间。而为了分散别人在公孙大娘的人影一动不动时的注意力,她又在这一刻立即散下那些笼子里的花瓣,让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水榭之中,再也顾不得看灌木丛后可能会传来的轻微动静——而这个时候,范公子,又帮了她们一个大忙,他在此时,看到花瓣中的殷四娘,于是接着酒劲上前调戏,使得众人的注意力又被这场混乱分散,公孙大娘彻底安全了。”公孙鸢的唇角,露出一个轻微的笑容,似是讥嘲:“杨公公,如果真如你所说,我是在那时顺着灌木丛来回的话,那么,我想问你,我进入绣帘之后,一动不动的姿势维持了多久?总不过,就是几笼花瓣落地的时间,这段时间,难道就足够我到走一趟来回,并且还摸到齐判官身边,杀掉他吗?”十九雪泥鸿爪(二)“是啊,那之后,就算她用跑的,估计也不够一个来回啊…”范元龙首先发问。“是啊,在花瓣落完之后,公孙大娘便开始继续表演,一只一只放出藏在袖中的蝴蝶来,蝴蝶飞得越来越快,到最后才全部飞出——这个如果她当时不在的话,蝴蝶肯定一哄而散,不可能掌握得这么好,飞得这么慢吧?”周子秦则又开始异想天开:“难道说,公孙大娘有什么办法,能在花瓣落完之前,飞速来回?是缩地法,还是一步十丈?”“当然不是。缩地法和一步十丈,都只是传说。然而你为什么不换一种思路呢?其实公孙大娘并不是来回太快,在蝴蝶飞出来的时候,她根本无需赶回来,却有一种东西,能帮她控制好蝴蝶飞出的速度,让它们无法一哄而散,只能慢慢飞出,但又能渐渐地越来越快,飞出越来越多…”周子秦眨着一双疑惑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她:“难道…是一个控制好后可以延时激发的机关?所以在她离开之后,才会慢慢打开?”“不,在当时一张纱帘,一件锦衣之上,如何能安置这样的机关,又何须这么麻烦呢?而她当时所用的东西,还让你帮忙,消除掉了一些痕迹呢。”黄梓瑕的话让周子秦顿时嘴巴张成一个圆形:“真…真的吗?不可能啊,我什么时候帮过她…我和公孙大娘接触不多,而且什么也没做过啊!”“因为你从始至终就忽略了,压根儿没有联想到一起。”黄梓瑕说着,从身边取出一小袋饴糖,并展示给众人看,“据我所知,因为殷四娘血气有亏,所以她经常随身带着一袋糖。她选择的,却不是姜糖或者雪片糖之类的硬糖,而是软糯的饴糖。”殷露衣忍不住开口打断她的话,声音怯怯的,却透着一股绵里藏针的意味:“杨公公,我喜欢吃饴糖,难道…这也是过错吗?”“当然不是,有人喜欢硬糖,有人喜欢软糖,都是个人选择。然而像你这样,要一整板饴糖的,却从未见过。”黄梓瑕将手中的饴糖一一分发给各人,说,“而且,你买了一整板饴糖之后,也不切开,拿来自己雕小动物玩,也算是一种意趣,我们不能说什么。但我想问四娘一件事——那整板饴糖的上下两面,那个老板特意多加铺垫的,防止饴糖融化或者粘滞的那些整张的糯米纸,到哪里去了?”众人捏在手中的那一块饴糖,下面全都垫着小小的一张糯米纸,半透明的柔软薄片,用糯米熬成,用来防止糖块粘滞在一起的小薄纸,一撕即破,却是每块饴糖必不可少的包裹物。公孙鸢与殷四娘的脸色,终于变了,公孙鸢那双明净坚定的眼睛,也终于开始闪烁起来。黄梓瑕将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轻轻说:“早已准备好的蝴蝶笼子,打开后用糯米纸糊好,就放在纱帘后。你脱掉外衣之时,只需手指蘸上口水在糯米纸上一划,糯米纸见水,便会渐渐融化,到最后溶出一个大洞来。那里面的蝴蝶,便会一只只飞脱出来,无论你身在何处,糯米纸上的洞都只会越来越大,蝴蝶们也越飞越快——”她说到这里,抬手比划了一下水榭到码头的距离,问:“从几笼花瓣全部落地,到蝴蝶飞完的这段时间,够你来回并且杀一个人了么?”这般匪夷所思的手法,这样精准掐点的时间,让所有听到的人都愣在当场,一时水榭边一片寂静,无人能出声。在一片寂静之中,公孙鸢的声音缓缓传来,竟还是平静从容的:“杨公公,您给我编造的这些杀人手法,不可谓不巧妙,也不可谓不煞费苦心。我没想到,我四妹气血不足吃点饴糖,您也能联想到这么多;我准备一件厚重点的舞衣,也成了作案手法;甚至我因为年纪大了所以中途需要停止休息一下,也能被您说成是趁机出去杀人…”她说到这里,唇角甚至露出了一丝笑容,明媚鲜艳,十分动人:“那么杨公公,证据呢?就因为我有时间杀人,所以杀人的就必定是我?没有动机没有凶器,你上下嘴唇一碰,我就杀人了?”“第一,在场所有人中,唯有你,可以有作案时间,其他人,都没有。”黄梓瑕毫不理会她的笑容,神情比她更冷静淡定,“第二,凶器,我当然也能找到,而且,更能证明,就是属于你的。”公孙鸢微扬下巴,默然站在她面前,再不开口,一脸要看她好戏的模样。“本案的第一个谜团,便是作案时间,如今,我们已经解决。而第二个谜团,便是失踪的凶器。明明在齐判官的胸口,出现了一个血洞,显示是凶器所刺。但当时我们立即将现场几乎所有人细细搜身,却都没有发现吻合的凶器,而且,在水中没有打捞起来,在现场也没有任何发现,这说明——凶器,肯定还在现场,只是,被妥善地藏起来了。”周子秦又迫不及待了,赶紧出声说:“可是崇古,衙门众多捕快已经在这边搜检了好几天了,毫无所获啊!到底凶器,被藏在哪里了?”“这个,还要靠你帮忙呢。”她说着,凑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什么,周子秦顿时跳了起来,拍着自己的脑袋大吼:“我怎么没想到?果然我是大笨蛋啊!”他也不说什么,直接转身急冲冲地奔去,看方向正是衙门那边。周庠只好尴尬地向李舒白告罪:“犬子无状,这来来去去的都不打一声招呼…”李舒白放下茶盏,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子秦天真烂漫,不拘世俗,本王最欣赏他这一点。”周庠赶紧装出一副惶恐的模样,口中哪里哪里,岂敢岂敢地念叨着。范应锡看一看自己的儿子,虽然面无表情,却分明将脸偏转了半寸,免得他出现在自己眼角的余光中。等到周子秦回来时,众人发现他手中牵了一条又瘦又丑的土狗,臂弯中还搭着一件衣服,正是范元龙当日穿过的那件衣服,当时被擦过了血,又沾上了酒污,早已被范元龙当场脱下丢掉了,谁知居然还被衙门保留着。周子秦蹲下来,将那块擦过的血污送到狗的鼻子前,摸着它的头说:“富贵,闻一闻这上面的血,赶紧去找找!找到了给你吃肉骨头!”那狗闻了又闻,压根儿一点都不懂周子秦的意思,还以为是给它吃的,张大嘴巴把布头咬在口中,嚼了两下。“哎,你这笨狗…”周子秦赶紧把衣服从它的口中扯回来,看着上面两个牙齿洞,顿时郁闷了。“我来吧。”黄梓瑕无奈说道,接过他手中的狗,揉了揉狗头,带着它沿着灌木丛,向当初碧纱橱所放置的地方而去。就在她走到某两块青石板之间时,她停下了脚步,富贵绕着她的脚走了几圈,见她没动,便在地上不停地闻嗅,东拱一下西蹭一下,最后忽然精神一振,朝着一条石缝就大声狂吠起来。黄梓瑕尽力制住它,转头对众人说道:“将这块石板撬起。”周子秦顿时呆住了:“崇古,你异想天开呀!这石板足有几百斤重,凶手杀了人后哪有时间将它撬起来压凶器?再说凶手也没这么大的力气啊!”黄梓瑕摇头道:“不,凶器不在青石板之下。”“那我们撬青石干嘛?”“因为,藏凶器的那个地方,如果青石还在的话,我们是无论如何也摸不到的。”周子秦也不废话,立即就叫俩捕快赶紧找了撬棍和木杠过来了,然后蹲在地上比划着两块青石问她:“撬哪块比较好?”“随便,小的那块吧。”黄梓瑕说。“随便…?”周子秦嘴角抽了一下,但随即便比划着小块,示意他们动手。这边在弄着,旁边一群人看着。公孙鸢与殷露衣脸色铁青,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可李舒白身边的气氛却一点都不压抑,范应锡正拉着沐善法师过来与李舒白叙话。上次李舒白过去时化了妆,因此两人现在还算初次见面。范应锡把沐善法师吹成天上有地下无的大德高僧,李舒白也只说在京中听过他的名字,今日本来是无需法师到场的,但听说明日禅步外出,怕自己赶不及相见,因此才借法师与齐判官有交情,请他过来一见果然宝相庄严,非同一般。范应锡和沐善法师都十分欣喜,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气氛融洽无比。周庠则向王蕴询问起京中故旧,又问了自己认识的王蕴的叔叔、伯伯、堂哥、堂弟的近况,足有十多人,足够他关心一两个时辰的。范元龙则溜到周子秦身边,一边看着他们撬青石板,一边对周子秦哀叹,那两个美人如果真是凶手,那可实在太可惜了,怎么也得找个机会,在牢狱中上手了再说——自然被周子秦两个大白眼给顶了回去。周子秦虽然对美女仰望崇拜,但对这种色狼最鄙视不过。而且同为荒诞无行官家子弟,他喜欢的是尸体,和范元龙这种人差别可大了,会理他才怪。小块的石板果然省时省力些,几个人一会儿就把石头掀开了,一个空空的凹洞呈现出来,周围只剩下石板与石板之间些许泥巴,其余全无东西。周子秦请了黄梓瑕过来,指着石板下的泥土问:“这下面,要挖下去吗?”“不必了。”她说着,借了周子秦的手套,蹲下来在石板周围的泥土中摸过,然后准确无比地取出了一根东西,并随手取过旁边范元龙那件衣服,将这沾满泥土的东西擦拭干净。里面的东西一显露出来,周子秦顿时叫了出来:“凶器!”一寸宽,四寸长,看起来只是一块狭长铁片,但刃口其薄如纸,所以才能插入这两块石板之间窄小的缝隙间,毫无阻碍。这铁片锋利无比,灯光映照在上面,那闪现出来的光芒几乎令人眼睛都睁不开,百炼钢,寒霜刃,令人胆颤。黄梓瑕将这凶器与擦在范元龙身上的那两块血迹比较了一下,大小严丝合缝。她将它放在戴了手套的手上,呈到众人面前,说道:“昔年,太宗皇帝曾赐武才人驯服狮子骢的三件器物,铁鞭、铁锤和匕首。那柄匕首本是太宗随身之物,当时是海外送来的寒铁,铸成二十四把,唯有一把尤其出色,被太宗选中,随身佩带。传说海国寒铁永不生锈,纵然百年之后,也依然锋刃如初,不可逼视。”等众人一一过目,她才将这铁片放回水榭的案桌之上,淡淡地说:“后来,这把匕首在开元年间,成为公孙大娘所有之物。她当时起舞,手持一长一短两把剑,长剑为‘承影’,今已失落,短剑便是那柄寒铁匕首。然而关于承影,另有一个传说,不知大家是否记得?”她的目光转向李舒白,李舒白博闻强识,对所有经书典籍过目不忘,自然说道:“《列子汤问》中有云,孔周有三剑,一曰含光,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二曰承影,将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际,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识其状。其所触也,窃窃然有声,经物而物不疾也——但后又有传,说含光与承影本为孪生,含光在承影之内,为无形无影之剑,承影只是其外鞘而已。”十九雪泥鸿爪(三)黄梓瑕点头,说道:“由此,我也思索日久。公孙大娘行走天下,一个女人,四处危机,难道只以木剑护身?而在那日舞剑完毕之后,因为范公子责难,因此王蕴王公子曾闻过那柄木剑的把手,据说,有土腥气。”王蕴见她看向自己,他靠在椅上先向她绽开一个笑容,然后才点头,说道:“确有此事。”“我也查看过剑柄,上面在面向剑身的那个面上,沾有些许泥土。若是如公孙大娘所说,您只是将剑丢在地上的话,只会在把手侧面沾上泥土,又如何能沾到剑身那边呢?何况当时水榭地面如此干净,您最后那个动作卧在地上尚且衣服十分干净,怎么剑柄上反倒有泥土?”黄梓瑕说着,将那片雪亮利刃又再度拿起,将尖刃朝下,指着上面的横截面说道,“诸位请看,刃身这里设计凹槽,又有卡槽小洞,我想,这匕首应该与我的簪子一样,内有乾坤。”说着,她将自己头上的簪子按住,捏住卷纹草的簪头,将里面较细的玉簪取了出来,只留了外面的银簪套在发间,给众人看清楚,又将里面玉簪插回去,然后再将放在桌上的,公孙大娘带来的那柄长木剑取过,仔细观察了片刻,然后一按上面较为光滑的一处花纹,按捻下去,果然,轻微的啪一声,剑身与剑柄已经分离,里面却不是实心的,有一个薄薄的空间。而剑柄之上自有沟扣,黄梓瑕将手中的利刃对准卡扣,各洞对齐后左右转动,终于安了上去。公孙大娘的面色,终于彻底变成惨白。她与殷四娘靠在一起,连身子都开始虚软,两人只能缓缓地靠在栏杆上,唇色青紫,双唇轻颤,却说不出任何话。“不知道…大娘以前是否杀过人呢?你胆子很大,而且也够聪明。挑选了这样一个最为混乱也最为安全的时间,充分利用了舞蹈和作案器具——当然了,一个擅长戏法的四娘,可以替您安排一切细节——然而,在现场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明知只要有人一回头就会发现黑暗中你的身影,你却依然愿意放手一搏。而且,准确,狠辣,在这么仓促的时间之中,还能一刀刺入齐判官的心口,没有令他发出任何声响,也没有卡到肋骨。甚至,在刺到心口的同时,你还转动匕首搅了几下他的心脏,令他没有任何反应,立即死亡。连近在咫尺的碧纱橱内的周家姑娘,也未曾觉察到任何声响。”黄梓瑕声音冷静而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甚至带点冷漠,“当然你的运气也很好。在开场的时候,齐判官本来坐在前面,你当时本没有机会接近,但你当时说,此舞旖旎可与心上人同赏之后,齐判官正在讨好周家姑娘,于是便真的将自己的椅子移去,去往最后的碧纱橱旁边。而在你杀人的时候,范公子当时正在呕吐,臭气被风吹送过来,掩盖了血腥气,也使得周家姑娘正好掩鼻转过身去,目光正好避开了你。”公孙鸢站在灯下,灯光照着她的身躯,如一枝风中寒兰,纤细无比,萧瑟无比。“你在杀人之后,本应立即将匕首带回木剑之中的,然而安回剑刃需要一些时间,并不像拿下来这么容易,而且在黑暗之中要对准扣子绝对很难,又容易泄露里面有血的事实,所以你不得不放弃这把匕首。而如果就这样将它插入石缝中,则必定会有血沾在石板上或渗出土外,被人发现,而刚好范公子吐完了醉倒在地上。你自然恼恨他轻薄无行,于是干脆用他的衣服匆匆擦干血迹,然后将它插入石缝之中,最后拿走剑柄,直接套上,天衣无缝…不是么?”在众人一片安静之中,公孙鸢死死咬住下唇,强止住自己双唇的颤抖,许久,才勉强用喑哑的声音问:“那么…齐判官与我无冤无仇,我…有什么理由,要杀他?”“无冤无仇吗?”黄梓瑕说着,将手上所有公孙大娘的物事都收了起来,转而朝周子秦点点头。周子秦会意,立即到旁边将一些东西拿出来,放在了水榭的桌子之上。被他放在桌上的东西,简直是形形色色,乱七八糟——一个暗蓝色的荷包;一份钟会手书的册页;一张青松抚琴画卷;一叠各种形制的俗艳诗笺…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之中,黄梓瑕将这些东西逐一展示给大家看,说:“这是我在齐判官的家中发现的,觉得不对劲的东西——第一,是这一叠的诗笺。这些诗笺全部来自于成都府梧桐街,几乎都出自风尘女子之手,用的名字是温阳。”范元龙愕然问:“温阳?不就是和傅辛阮殉情的那个人吗?他收到的诗笺,怎么会在齐判官的家中?”“对,而且,在事后我们走访了梧桐街,在各家妓馆之中,找到了送出这些情诗的人,对方都表明,确实有一个客人叫温阳,待人体贴,温柔爱笑,还会做淫词艳曲——与性格冷淡的温阳,几乎迥异。”“难道说…”众人心中不约而同都起了一个念头,顿时都静默了,无法出声。“不止如此。请诸位看,这张青松抚琴画,从纸张质地、绘画技法和意境来看,都和齐判官家中的完全不一样,而据我们所知,温阳原先悬挂在书房中的,倒确实是这样一幅图,只是,在温阳殉情前后,不见了。”黄梓瑕又将另一幅画拿出来,说:“而这幅绣球蝴蝶,则是我们从温阳的房间内拿到的。他的家仆说,原先挂在家中的一幅青松图,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这幅,而我们在他的家中,却未曾搜到所谓的青松图。”“而齐判官家中,原先悬挂的,正是一幅绣球蝴蝶!”周子秦点头,说道:“所以我们有十足的把握,认定他们书房内的这两幅画,肯定是被掉包了,素喜雅静,常对青松的温阳书房内,被换上了一幅绣球蝴蝶,而书房中挂着月季、杜鹃的齐判官家中,怎么会挂上一幅迥异的青松图?”周庠忙问:“那么,对调这两幅画,到底有何用意呢?”“这用意,其实就在于一幅画。”黄梓瑕说着,将从温阳家中找出的那封傅辛阮的信取出,给众人念了一遍:“…念及庭前桂花,应只剩得二三,且珍惜收囊,为君再做桂花蜜糖。蜀中日光稀少,日来渐觉苍白。今启封前日君之所赠胭脂,幽香弥远,粉红娇艳,如君案前绣球蝴蝶画…”她放下这封信,轻叹道:“与傅辛阮交往的人,对于平时自己的踪迹十分留意,他在风化场所用的,一直都是别人的名字,傅辛阮也不例外,她一直都称呼对方为‘温郎’,在给自己姐妹写的心中,也一直提到‘温阳’,所以,这个所谓的‘温阳’,小心翼翼地遮掩着自己的行迹,在妓院中从不留下自己的只字片纸,与傅辛阮的交往,也极少书信,这可能,是他们之间仅有的传书——于是他拿过来,作为证据,放在温阳的身边,让温阳这个替死鬼因为这封信而坐实了与傅辛阮有过交往,同时也用这封信,诱导我们将他们中毒身亡作为‘殉情’处理,用以瞒天过海,遮掩耳目。”范元龙顿时跳起来,结结巴巴问:“你…你的意思是,这个温阳,不是真的温阳…不,真的温阳,不是这个温阳?”他的话虽然颠三倒四,但是众人都听懂了他的意思,一时在场所有人都呆在当场。黄梓瑕点头,说道:“正是,信上的‘温阳’,还有傅辛阮遇见的‘温阳’,全都不是真正的温阳、温并济。而有一个人,他的名字与温阳正是一对,于是他经常便利用这个化名,在花街柳巷之中厮混,所有将情书赠给他的人,都叫他‘温阳’——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其实叫齐腾,齐涵越,外号寒月公子。”想着齐腾在人前那种温和从容的模样,众人都无法想象他在花街柳巷以另一个人厮混的模样,而范元龙则问:“杨公公,若照你这么说,齐判官公然冒充温阳的名号在花街柳巷厮混,那他难道就没有想过,或许有朝一日,他会在这边,被别人发现吗?而万一被温阳撞见,岂不是更糟糕?”黄梓瑕摇头,说道:“不,齐判官自然有万全之策,他选择冒充温阳,当然不仅仅只是因为对方名字与自己凑巧相对,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们都是父母亡故、妻子早逝,还有一点,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绝对不可能在妓馆与温阳相遇。”周子秦悄悄说道:“崇古,可是温宅的下人说,他也偶尔会去烟花巷陌的…”“他去的地方,与齐判官去的地方,截然不同——”黄梓瑕说着,从那叠妩媚诗笺之中,取出那一张蓝色方胜纹的诗笺,说道,“在这一堆诗笺之中,这是非常特别的一张,因为,它来自小倌馆,是好南风之人所去的地方。”众人都露出恍然的神情,又觉得这些事难以出口,只能面面相觑,无法出声。“所以温阳与傅辛阮,是绝对不可能殉情的。因为,他对女人毫无兴趣。他在妻子死后,也从未想过要再续弦,为了隐藏自己的秘密,他每次趁深夜悄悄地去见不得人的地方,又悄悄地回来——像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与傅辛阮郎情妾意数年,又怎么可能给她送桂花,送胭脂,以至于连傅辛阮这样无数人倾慕的女子,都将自己的一颗芳心送交与他呢?”黄梓瑕平静而缓慢地冷静分析着,仿佛她真的是一个宦官,而不是一个十七岁的韶龄少女,“而齐判官知道,温阳曾用假冒的钟会手书,企图骗取…某男子好感的事情。别人或许不以为意,但他是惯于混迹章台的,自然了如指掌。他放心地在外以温阳的名义厮混,又在急于摆脱傅辛阮之时,将真正的温阳拉了过来,作为替死鬼,替自己了结情债。而这个时候,他当然也要消除温阳身边所有足以泄露他秘密的东西,包括,当初那张假的钟会手书,以及小倌写过温阳的情诗。同时,他还千方百计地调换东西,企图造成温阳确实曾与傅辛阮交往颇深的假象。”周庠听着,不由得痛心叹道:“李代桃僵,瞒天过海,这齐判官,真是心思颇深啊!幸好…”幸好,他的女儿周紫燕没有嫁给这个人。众人在心里想。但转而又想,齐腾与傅辛阮交往数年,一直都好好的,这回痛下杀手,焉知不是为了攀上郡守府的高枝,迎娶郡守千金,为了永除后患?“然而,将傅辛阮写给他的这封信拿来作为证物,有一个漏洞,即信上提到的,案前‘绣球蝴蝶’那幅画。所以,真正拥有这幅画的齐腾,只能想办法带着这幅画去温阳家——借口么,当然就是同一诗社的人过来祭奠之类的。温阳家的人大字不识一个,对字画自然不会关注,所以事后我去问的时候,他们就连画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都不知道。而齐腾将青松画偷换回来之后,发现自己书房中原本四幅的画缺了一幅,十分不协调,刚好青松画大小差不多,又是植物,于是挂上去暂时先放着——谁知,直到他死,还未准备好另一幅画,就此留下了痕迹。”黄梓瑕说着,又将两叠《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放在桌上,说,“为了制造温阳与傅辛阮亲密的迹象,齐腾还做了其他手脚。比如说,将温阳的手稿,偷了一部分,偷偷藏到傅辛阮的家中。比如说,一些日常手书。然而他偷窃时可能是太过慌乱了,将不该拿走的,也夹杂在了里面。比如左边这半部《金刚经》,是我们从温阳的家中找出来的,而右边这半部,则是从傅辛阮家中找出的,以证明他们二人确实日常有在交往。可惜的是,他不知道,温阳写这部《金刚经》,却是另有其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