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二日,才大清早上,咸阳城已非常热闹,因为今天便是咸阳大考放榜之日。
对咸阳城里的许多民众来说,他们不太懂大考考了什么、大考的目的是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看热闹。
自古以来,看新鲜凑热闹的劲儿不管是哪朝哪代都有。
很多人起的老早,天刚蒙蒙亮,便到了据说是今日要放榜的地方。
咸阳城西,一间客舍,范增用冷水洗了把脸,借由冷水的冰凉刺激振作了下昨晚一夜没睡好的精神。
尽管他在心里一直给自己说,他来参加咸阳大考不是为了上榜排名,是为了看一看秦皇设置咸阳大考的目的、了解那李念,不必太过在意考得如何。
但,怎么可能真不在意啊?
这场咸阳大考虽没集合天下全部贤才,但也集合了数千从天下各地过来的贤人。
因此,很多人看来,这就是一场决出天下最有才之人的比试。
虽然这时还没有“文人相轻,武人相重;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句话,但早有这种想法。
范增同样有,他不觉得自己的才能会下于当世任何人,即使不为最顶尖,至少也能列进前十吧?
他范增一生,不弱于人,只是时运不济,未有好的机会。
但明天就要放榜了,他究竟会排到哪一位,会在前列,还是会排在后面?
怀着这些想法,范增一夜未能睡好。
洗完脸,他推开房门走了出去,正好碰见四名似乎也要去看放榜的考生。
只听其中一人道:“等了十日,终于放榜了,这下可知天下贤才有几何,为何许人也?”
另一人笑道:“别人我不知,这天下贤才必有朱兄一席!”
被叫“朱兄”的那人连忙谦虚道:“天下贤才不知凡几,胜朱某者更不知多少,岂敢妄言能占一席?”
说完这句话,朱兄转移到另一个话题:“这放榜之后,据说还会得秦皇陛下相请,若真如此,到时须劝谏秦皇陛下,不可过于看重算学和那格物!”
其他几人也点了点头,这算学和格物是有用,但治国理政还是要分清主次。
见范增在看他们,那朱兄笑道:“兄可是也要去看放榜?”
范增点头承认道:“正是!”
朱兄发出邀请:“既如此,兄何不与我等一同前去?”
范增想了下,行礼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几人遂一道往城西放榜处。
考虑到凑热闹的人可能会很多,好让人及时知道,且为了让这次咸阳大考的结果更为人所知,好传于天下,设置了好几处放榜点。
范增几人起得已经算早,可到的时候,还是晚了。
只见这处放榜点已是人头攒动,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他们硬是挤不进去。
这还没开始放榜呢,就有这么多人,也得亏这时候没有榜下捉婿这种风俗,否则人会更多。
说来,在这时候搞榜下捉婿也不靠谱。
因为来参考的几乎都是中年人和老头,早就娶妻生子,甚至连孙子都有了,这种婿捉回去做什么?
就在范增几人挤在人群中时,一声“当”响起,在此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范增随着人群朝“当”响源头看去,只见一队秦卒护着数名秦吏过来。
其中一秦卒左手提着一面形如鼓面之物,右手拿根木槌,那声“当”响显然是用木槌敲了那东西发出。
这段时日,范增见过这东西好几次,其被叫作“锣”,凡是每次锣声响起,都是有秦吏要向秦人宣告什么。
只听那提锣秦吏道:“各位这般围着,我等如何张贴榜单?让让,都让让!”
见是张贴榜单的人到了,围在前面的人群让出一条路,放了这些秦卒和秦吏进来。
待进去后,那提锣秦吏又道:“我知各位都想知晓咸阳大考结果,但人多易生祸,切勿再挤。”
“另,还请各位让开通路,让参考诸贤看榜单,各位未曾参考,稍后再看也不迟。”
见人群开始主动让路,这秦吏又补了一句:“此次大考,参考诸贤不远千里,自天下各地而来,切莫让我等咸阳人成了笑谈,丢了颜面!”
此话一出,人群更主动让出道路。
这时代的人确实大多未读过书,认不得几个字,但他们也知朴素的礼义廉耻,对颜面的看重有时更胜于自身性命:重然诺,轻生死!
那秦吏都说了不能让咸阳人成为笑谈,丢了颜面,自然要维护住,他们可是大秦都城之民,就在皇帝陛下脚下。
若真被人传出去:咸阳那些秦人,毫不懂礼、不懂待客之道,参加咸阳大考的贤才是远道而来的客,他们身为本地主人,却在放榜那一日将放榜处围了个水泄不通,硬是让想看榜的贤才挤不进去。
那丢的将不只是他们咸阳秦人的脸,也是皇帝陛下的脸,以后还有脸提自己是咸阳老秦人?
那秦吏又道:“参加大考的诸位贤才,可往前看榜!”
范增几人这才从人群中解脱,走了出去,但秦吏的话和咸阳秦人的反应也让他更深刻意识到一件事:
如今的大秦要远比他所想的更难对付,秦人信秦吏之言,实质是他们相信那位秦皇,相信大秦!
有这等信任和凝聚力在,秦只会更难对付,即使他成功复了楚,也不过是让秦人再灭一遍罢了。
为何楚人当初就不能如此团结一心,为楚而知荣辱?
范增心头暗暗一叹,楚已灭,此时在想也已晚了。
他看向在贴榜的秦吏,这里设置了数方高大的木板,各有秦吏在那张贴,形制类似后世的公告栏。
他所看的这块木板贴上了第一张纸,这纸最上首写着“综合榜”三个秦篆,随后其下左侧是一个他从未听过的称呼——“状元”。
这“状元”肯定就是秦皇搞出的名号。
范增没先看状元是哪位,而是先佐证他的猜想,状元之下是“榜眼”,再下是“探花”。
果然都是特殊的名号,获得这些名号的人,绝对记录于史册,将其名传于后世。
想到这儿,范增脸色忽地古怪,这下要有意思了,那些留假名的人要是上了榜,他们要怎么办?
尤其待会儿要去见秦皇之时!
是在见秦皇时主动承认他们用的是假名,不是真名,还是干脆在放榜得知自己的排名后不去见秦皇?
但哪种都不好!
前者若是秦皇大度,不追究还好,可若追究,甚至可定一个欺君之罪,而后者则日后都不好再提起此事,不好让人知晓自己用过这假名参加过第一届咸阳大考。
想了一番,范增这才看起“综合榜”的排名,那排在首位的状元是一个他不认识之人,此人在榜上之名为“庄黄”。
范增心里忖道:‘庄子、黄帝,此人大抵为道家中人,用了假名参考,但这假名颇为古怪,黄老之学尊奉老子和黄帝,并不怎敬庄子。’
此人姓名右侧是其所得分数,策问八十五、算学九十、格物七十八,综合总分为二百五十三。
范增也明白了何为综合榜,为三科总成绩排名之榜,榜之魁首即为三科总状元。
对状元不是自己,范增早有预料,他策问答得不错,可算学和格物拖了后腿,而天下间能人贤士众多,也许策问不如他,却能在这两方面胜过他。
再看状元下的榜眼,还是一个他不知道的人,名为“韩正”,策问九十八、算学八十、格物六十五,综合总分二百四十三。
状元和魁首相差了十分,再看那探花,还是一不认识的人,此人分数和榜眼仅有一分之差,为二百四十二。
范增也终于在综合榜中找到了自己的排名,他位列第十八,算是一个不错的成绩。
但对这排名,范增自己颇不满意,可看了各科分数后,又只能叹了口气。
他的策问分数高达九十六,然而算学和格物严重拖了后腿,算学还好,过了六十分,那格物分数却仅有四十多,总分差点没过两百。
只是等范增将目光移动到隔壁一秦吏张贴的榜单时,饶是他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见过了太多风浪,也不由有些激动。
因为那张榜单张贴的是“文榜”,他在这张榜中排名甚高。
与综合榜要综合策问、算学、格物三科分数排名不同,仅排列策问一科,而他的策问分数位列第二,是文榜榜眼,那文榜状元正是综合榜第二的韩正。
这让范增心里感到莫名的满足,从今天起,他可被称为天下策问第二,遗憾的是少了两分,不为第一。
实际上,以范增策问卷的水平可以拿第一,只是嬴政在从李念那得知范增是项羽的亚父后,特意将范增排在了第二。
如今项氏一族已灭,范增不再可能当项羽的亚父,那就让他当个文榜榜眼,反正也是一个“亚”,也算变相成其历史之美。
除文榜外,还有三个榜单,分别为“算学榜”、“格物榜”,以及算学和格物归分数归纳在一起统计的“理榜”。
那理榜状元为一叫“羊墨”之人,此人也是格物榜状元,算学榜探花。
两状元一探花,委实令人惊叹,只是此人策问分数太离谱,未得入综合榜前三。
可依靠其算学和格物分数,依旧是进了综合榜前十。
从这几份榜单上,范增也瞧出了一点,凡是在算学和格物上更好者,往往总分上会有优势。
这也许是秦皇和那李念有意为之,为的便是人们觉得算学和格物重要,让人们注重对算学和格物的了解。
因为三千多人太多,且还设了五个榜单,因此榜单只公布前两百。
榜单被贴出后,有识字的人为围观的人群读榜单上的名字,人群中不时发出阵阵惊呼,问庄黄在不在?韩正在不在?羊墨在不在?
可惜那三人皆不在此处。
同范增一同过来的那四人有两人也在榜单上找到了名字,但排名并不靠前,为中下。
那些没在榜单上看到自己名字的考生黯然失色,准备离去,怀壮志而来会天下群英,今榜上无名,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就在这时,那提锣的秦吏一敲手中之锣,使正在兴奋唱名的人群安静,秦吏道:“榜上即使没有各位名字,也请留步,李念公子将在明日巳时邀诸位在六英宫一叙,议与天下有关之要事,编天下之新字,写天下之教材。”
本来想走的一些人,顿时被秦吏那据“编天下之新字,写天下之教材”给吸引住,纷纷看向说话的秦吏。
有人问秦吏道:“敢问此乃何意?何谓‘编天下之新字,写天下之教材’?”
秦吏笑道:“陛下以为如今天下,文字太多,以至有诸多不便,遂使李念公子编新字传于天下,此种字要好学、好认、好写,日后天下凡读书识字者皆须用此字,废诸不同而为一。”
“但李念公子认为靠他一人之力难以做成此事,遂请求陛下让诸位也能参与其中。”
“‘写天下之教材’亦是李念公子向陛下所请,旨在编写出可供天下所有人皆可学习之用书,日后,天下凡我大秦之民,皆可用此教材读书识字!”
这听得范增内心掀起巨浪,他周围看帮的考生更是满脸震惊。
这就是嬴政和那李念设置咸阳大考的真正目的啊,召天下贤才过来编出大秦新字、编出那教材。
但不得不说,这招太狠,像他这种或许还可拒绝,可出身诸子百家的贤才必然很难。
因为哪一家不参与那教材编造,那么以后编造好的教材中,这派百家的内容就会少,甚至是没有。
这是一个阳谋,虽看似没有强逼诸子百家去为大秦做事,但诸子百家为了自己的学说能传下去、能为更多人知晓,不可能不答应。
范增甚至已在猜想秦皇和那李念进一步的计划,当那教材编造出之日,是否即为百家禁绝之时?
从此后,仅可学那教材中之物,不可再独自学诸子百家,逼天下人去学那教材。
范增认为非常有可能,他还在想时,却听到一阵“陛下万岁!陛下万岁!陛下万岁!”的狂热呼喊,让他骤然从思索中惊醒,只见周围的咸阳秦人已经跪成了片。
这些咸阳秦人是为秦吏那句“日后,天下凡我大秦之民,皆可用此教材读书识字!”而跪。
然咸阳秦人这一跪,让范增等人都成了显眼包。
秦虽统一了天下,但他们并没认为自己就是秦人,依旧心念于故国。
现在是跟着秦人一起跪呢,还是不跪呢?
不太好分章,就二合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