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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汝才虽与李自成合营一处,然其内心中也只是将之当作权宜之计,如今见闯营一天天做大做强,“闯王”之名号更是如日中天,心中早已不是滋味。
现如今见到闯营大将刘宗敏对刘玉尺有些许意见,他早就担忧小袁营与闯营真正合为一股,将对自己的曹营十分不利。
所以,惟恐小袁营不生事端的他,便在一旁插言说道:“捷轩,刚才刘军师说啥啦?他可是个满腹学问大先生,谈起前朝历代的陈芝麻烂谷子,最是内行了,咱可得多听他讲嘞!”
刘宗敏神情略显有些古怪,他勉强笑了笑,道:“大将军,刘军师刚才说的故事,你在那边听到了么?”
罗汝才满面都是疑问之色,道:“我正在同大元帅饮酒,一句也不曾听见哩。”
他随即又用眼色鼓励刘玉尺,对他说道:“玉尺,我这个大老粗很尊重有学问的人,就爱听你们这样的人谈古论今。你刚才说的是个啥子故事?”
正所谓“看热闹的不怕事大”!
周围几桌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刘宗敏和刘玉尺这一桌上,众人借着酒劲,也为了给酒局助兴,纷纷催促怂恿刘玉尺,让他将刚才讲的故事再给大家说一遍。
袁时中见此刻人多嘴杂,也生怕刘玉尺酒后失言,可大庭广众之下却又不便出言阻止,何况他与刘玉尺也不在一桌,无奈的他只好不断递眼色给朱成矩,要他提醒刘玉尺一下。
其实,朱成矩也怕同刘宗敏闹别扭,可现在刘玉尺已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他也不好在明面上出言阻止或相劝,正左右为难之际,恰好看见袁时中拿眼望着他,就连忙用右脚在桌下踢了踢刘玉尺。
然而,刘玉尺自恃适才所讲的故事并非自己杜撰出来,且因觉察到刘宗敏对他的不尊重而心中有气,再加上周围众人的一再怂恿,正要将他刚才所讲故事复述出来。
却忽然被身旁的朱成矩在桌下踢了一脚,刘玉尺不免也在心中迟疑了一下,然抬头就看见刘宗敏嘲笑的眼神,恰在此时另一边的吉珪又对他说道:“刘军师,大元帅和大将军可都等着听哩,可不敢卖关子啊!”
刘玉尺闻言向左右望了望,见到周围满是期待的面孔,又想着不能使闯营文武误以为小袁营无人,可以任由他们随便欺侮。
只见他端着酒杯站起身来,先向闯王示意敬酒,再向罗汝才也示了意,又向刘宗敏和满堂文武示意一番,这才心有所恃地笑着开口道:“玉尺不学无知,如有妄言,务请恕罪。我适才说的正是汉之名将李广事迹,其实他只是想借此说明古时名将都确有非凡之处,比如李广就有‘射石没羽’的传说。
据说,飞将军李广有一次外出打猎,时近傍晚之际,偶然看到草丛里有一只大老虎,他猛地就射出一箭,可等了半天却毫无动静。待近前细看之下,方才发现原来是一块大石头,刚刚射出去的那一箭,竟已深入石内,只露出箭雨在外,一众随从皆发出阵阵惊叹。
你们说,李广将军如此神力,惊人不惊人?”
刘玉尺话音才落,旁边一个读书人便出言附和:“是啊,这‘射石没羽’的故事,确是千古传诵。想那李广若是生在今日,定也是闯王麾下一员大将啊。”
牛金星和宋献策对这个两千年来脍炙人口的故事都是熟知的,就连闯王李自成对此也是熟知,他们心中都有些许糊涂:“捷轩非是爱挑刺之人,怎会如此在意这个‘射石没羽’的故事呢?”
许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定闯营第一大将刘宗敏,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如何说话,将会怎样来反驳刘玉尺讲的飞将军李广“射石没羽”传说!
“哈哈哈……”
刘宗敏未语先笑,只见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方才说道:“玉尺,你以为李广这个故事就一定是真有其事么?
别看咱是个粗人,可有些事情俺也爱用脑子仔细想它一想,试问普天之下,哪有能把箭杆也射到石头中去的人呢?咱就以为此事,决不可信!”
刘玉尺身为袁时中的谋主,除了学识渊博、思维敏捷之外,也十分善于察颜观色和处理人际关系,平素的表现也是老于世故之人,按理说他不该就“李广射石”一事与刘宗敏作过多争论。
但这时的他为了不使满席各营文武以为小袁营无人,加之酒精的刺激之下,便开口说道:“太史公的《史记》上,可是写得明明白白。汉飞将军李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矢,视之,石也,他日射之,终不能入矣。’又岂能作假?”
邻桌一个秀才听了他的话后,也带着三分酒意附和道:“《史记》我也曾读过,文章写得真好,太史公……”
这边,刘玉尺不待他说完,便截断了他的话,又将刚刚喝完的酒杯向前推了推,十分自信地接着说道:“太史公,古今信史第一人也,乃我辈之楷模,所著《史记》亦是千古不朽之作,上同《左传》、《国策》,下同《汉书》,皆光辉万丈。
那飞将军‘射石没羽’故事在《史记·李将军列传》中,亦是记得明明白白,《汉书》中对此也有同样记载。
又岂是玉尺所敢杜撰得了的?”
刘宗敏听罢刘玉尺所言,十分轻蔑地笑了一笑,才道:“你们这些读书人都是喝墨汁长大的,讲话总是文绉绉不说,对那些个书本上记着的事,又是信得不行不行的,旁征博引以为据,若论这一点咱自是说不过你等。
俺这个打铁出身的大老粗,斗大的字儿识不了一车,可咱遇上事儿了,就总喜欢自己亲自去看一看,想一想,仔细琢磨一下。
咱就说这射箭之事吧,从十来岁起练这玩意,到现在三十几岁了,二十年里不知射过多少箭,无论财狼虎豹,还是官军或战马,咱都射过。
可却从未瞧见哪支箭,能射进石头里去,何况还是把箭杆也射进去,只露出箭羽雕翎在外面的呢?
别说是石头了,就是一块泥土,那也是不行的啊,你的箭射进去还不到一半,泥土就把箭杆给吸住了,又如何深及没羽,更别说是大石头。
除非你拿箭来射块豆腐,那才能射得进去嘞!”
刘宗敏言及于此,不由得发出一阵十分爽朗的大笑,笑罢才又继续说道:“你所言‘射石没羽’之说,我不管他太史公如何了得,总之把箭射入石头里,只留箭羽雕翎在外面这事儿,我看纯属是瞎扯。
你们要不信我,咱大家不妨现在就当场试上一试,看有谁可‘射石没羽’,倒也不一定非射石头,就射城砖就成,土坯也可,试一试看嘛?”
他的这番说词不止让刘玉尺大感意外,就连李自成和牛金星、宋献策等人,都觉得刘宗敏的见解十分新颖,极大地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之外,心中不能不为之点头。
罗汝才也毫不例外,他向身旁的李自成点头说道:“捷轩,真不愧闯营第一大将,今儿这番话可真给咱这帮子老哥们长脸了啊!”
牛金星原本对刘宗敏与刘玉尺的争论,并无意参与其中。
他与宋献策二人虽是旧识,但如今共奉一主,暗中也是在彼此较劲之中,宋献策建言招袁时中为婿,以为羁绊之策,对此他虽未表示反对,但此刻却乐见刘宗敏打压刘玉尺。
不过,闯王的大舅子高一功在旁边一直递眼色给他,分明是要他出来说句话,以缓和尴尬的场面不至于失控,免得刘玉尺下不了台,反伤了自家人间的和气。
对此不能再装作看不到,于是他笑着说道:“刘爷的话是有一定道理。‘射石羽没’的故事,本来就值得商榷,我也曾留意过此事,记得班固《汉书》中写到这事儿时,就把‘没羽’两字改作‘没镞’了。
这镞嘛,自然就是箭头啦,《汉书》上只是说把箭头射到石头里去了,而非是直没至羽。”
然而,刘宗敏今日却是铁了心要借此打压一番刘玉尺,对牛金星所言并不领情,反而笑着继续说道:“这也不对,箭头也射不进石头里的。
就说咱自起事以来,天天舞刀弄棒,打打杀杀,却从来未见过谁能把箭头射到石头里去……”
他说到这里时,略微停顿了一下,扫视周围人等,又继续道:“你们有谁见过的么?要说射箭这个本事,咱们大元帅射箭是出了名的可挽强弓,百步之外透双重绵甲。
可是呢?……我看……他也不能把箭镞射不进石头里吧!”
刘宗敏的目光停留在李自成的身上,笑问道:“闯王,你到底能不能啊?”
李自成笑着回他:“当然不能。”
此刻,袁宗第也在旁上笑着接言:“当时在商洛山中,我去捉周山的那一次,我的箭都射完了,被困在一个土丘上。
闯王,是您去接应我的,当时你一箭射到悬崖上,箭头弹了回来,可那石头却只是被射掉了一点皮,这可是我亲眼所见。”
最后,他还不忘向李自成求证:“闯王,你忘记了没有?”
李自成沉吟了一下,才道:“是的,那一次我拉了满弓,然箭射到石头上,却又弹了回来,石头只被碰掉一点,还迸出了火星嘞。”
他还不忘回应刘宗敏道:“这事儿啊,捷轩有经验,他说得对,箭是穿不进石头里的。”
刘宗敏见自己的话被闯王肯定,心中底气更盛,道:“你们瞧,咱们大元帅,那么强的臂力,都迸出火星来了,也不过是把石头碰掉了一点皮。
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怎么就那般相信书上说的呢,难道书上说的就句句都对嘛?我看这书上说的话,他也是既有对的,自然就有不对的。
我劝你们一句,可不要读了书,却反被书愚了啊!”
李岩在闯王那一桌,此事他也看出来刘宗敏是要拿这个题目,将刘玉尺一军,使他们不要夸夸其谈,但他又觉得不应使刘玉尺太过难堪,以免使小袁营上下与己离心,便拿眼望向宋献策,希望他能出来打个圆场。
谁曾想,宋献策也是个喜好杂学之人,这时听他们谈得热闹,一时兴起,不由也插言道:“这‘射石没羽’之事,古书上倒是好几个地方都有提到,并非专对李广一人所言。太史公写《史记》将他安在李广身上,旁人自然就写在别的书里,将此事安在旁人身上,其实都不足凭信。”
“军师,不知还有哪些书上提到过射石设羽,敢望赐教。”
刘玉尺因知宋献策曾是大相国寺门前相师,以为他只识术藏之法,只懂卜卦堪舆之术,本就对他十分不耻,这时见他也出言,不由面带讽笑地向他发问起来。
宋献策却并不以为意,他略想了一想,就开口说道:“嗅,想起来了,好像读《吕氏春秋》时,在《精通》一篇上有那么一句话‘养由基射兕,中石,矢乃饮羽,诚乎先也。’。
这兕就是犀牛、野牛一类,养由基要射兕,结果却射到石头上,连箭杆后面的雕翎都射入石头里了。我当时看了,并未十分在意,如今看来可见并非光是李广才有这本领。”
李侔年轻气盛,听众人纷纷出言发表见解,一时技痒,忍不住也插言道:“还有……我看刘向《新序》也说‘昔者楚熊渠子夜行,见寝石以为伏虎,关弓射之,灭矢饮羽,下视,知石也。却复射之,矢摧无迹。’”
刘宗敏这时大笑着接言道:“你等瞧瞧,咱只随便一提,他们几位读书人,就引出这许多例子来,可见此事纯属扯淡,若不然怎就古人射得,而今我等却偏偏射不得嘞!”
李岩在闯营素来低调,也不愿意弟弟李侔过于显露锋芒,可李侔对刘玉尺十分讨厌,不管哥哥如何给他递眼色,都仿佛视而不见一般,接着说道:“其实,我从前读《史记·李将军列传》时,曾对照《汉书》,并未见‘射石没羽’四字。
我记得《史记》上说的是‘没镞’,而《汉书》上说的‘没矢’,刚才刘军师说《史记》和《汉书》上,均记述李广‘射石没羽’,恐怕也是一时记错了吧。”
李侔用别有意味的眼神望着刘玉尺,继续说道:“当然了,《汉书》上说的‘没矢’,那‘矢’字也是包含了箭杆而言,箭羽也在其中,可是毕竟未曾使用过‘没羽’二字。
由此可见,今日大家说的‘没羽’,其实并不是书上原话,大概是从‘饮羽’二字转换而来,这‘饮羽’二字倒是最早见于《吕氏春秋》所载。”
刘玉尺听了李侔的话后,只觉脸上热辣辣,一时间也不知再说什么话好,就连袁时中都觉得自己的面上无光,虽然依旧挂着些许笑容,却也是皮笑肉不笑。
闯王李自成怕刘玉尺和袁时中面上下不了台,便举着酒杯起身,向在座的所有人说道:“好,很好,大家都说的很好。不过,这酒都要凉了,大家还是赶快喝酒吧。请,请……”
刘玉尺见众人你一句我一嘴的,话里话外都帮着刘宗敏说话,可他却是孤军作战,虽在内心对此十分不屑,但此刻去也不得不端起酒杯,对刘宗敏勉强笑着说道:“刘将军果然高见,高见。”
刘宗敏见他低头,也不想再多生事端,便笑着说道:“其实你们各位的学问,那可比我高得多,对于射箭也都是内行,只是你们太过相信书本,这喝的墨汁多了,把古人的话句句都当真,不敢怀疑罢了。
我这个大老粗就讲求实际,古人说得对,那我就要信,可他若说得不合情理,我就不信他,就是孔夫子怕也有说不到板眼上的时候,哪有一个人说话,句句都是对的哩?”
李岩这时也举杯笑道:“是啊,连孟夫子也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可见这书上不可靠的东西很多,有时颠倒黑白,有时隐善扬恶,有的地方是传闻之误,也有的地方是有意栽赃。这种种情况,真是不胜枚举。”
众人听了他这话,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随着争论结束,酒宴回归正轨,大家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好不热闹。
…………
正当酒宴欢愉之际,闯营大将吴汝义忽然快步来到李自成身边,在他耳旁小声说了几句什么话。
就听闯王疑问道:“真有此事……”
“确有此事,马上就来了。”
李自成面色瞬间就冷了下来,只见他语气十分不善的低声说道:“好吧,到了以后就把他带进来。”
同席众人见李自成面色凝重,都不知出了什么样的事情,霎时便停止说笑,有几人才刚刚端起来的酒杯,也都是悄悄放了下下。
罗汝才见此,也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李哥,出啥事儿啦?”
面对他的问询,李自成却默不作声,他眼睛望着二门外边,静待吴汝义领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