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蕴离开长安,前往琅琊后,天气越见寒冷。到除夕那日,天空晴朗,却依然寒气凌冽。王家的仆从照顾人十分妥帖周到,宅中灯笼彩缎都早早挂好了,大门换上新桃符,新窗纸上贴了对对红艳窗花,桌布锦袱也都换了簇新的颜色颜色,使这座冷清宅子之中,焕发出一种喜气洋洋的过年气氛来。黄梓瑕受了众人多日照顾,也给每个人都包了红封。她一人孤身在长安,无依无靠,只听着外面的爆竹声,沉沉地坐在桌前。极远处围墙外,似乎有小孩子的笑声传来,千门万户的这一日,都是热闹而团圆的。而这个小宅子内,所有人都是无声无息,唯有她点起一柱清香,遥祝家人在天之灵。时近入夜,她孤灯对着桌上那一对阿伽什涅,只觉清冷孤寂,无法忍耐。起身到外面看看,穿过走廊,隐隐约约的欢笑声似有若无。她驻足在这个波光粼粼的走廊之内,却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在寒夜之中清晰无比。银河低垂,长空星辰熠熠。她想起自己破解了王若那个案件之后,从太极宫出来,抬头看见星空之下,长身玉立的那个人。同样的星子,同样的她仰望着,而那个人,今夜却不知身在何处。她的手按在微温的墙壁之上,在琉璃之上轻轻抚过。好奇的小鱼凑到她的指尖,隔着薄薄的琉璃,一层迷幻般的颜色,清清楚楚地看见,却永远触碰不到。她不由得将额头靠在上面,凝望着它们。头顶的灯光十分温暖地覆盖着她,水波粼粼,在她的面容上虚浮地一层层转过。走廊尽头,仆妇含笑走过来,将手中一封信递给她。她接过信,看上面的字,并无落款,只写着黄梓瑕亲启五个字,字迹陌生。她只觉得心口微微一动,赶紧拆开来看。里面的素白笺纸上只写了一个字——来。清逸秀挺的一个字,无比熟悉,让她的心立即怦怦地跳起来。她将信握在手中,快步穿过走廊,向着大门口走去。除夕夜,家家庭燎,火光映照,寂静无人的街巷隐约微光。她看见站在星空之下的李舒白,些微的火光映照着他的面容,在他那如同雕琢出来般美好的五官上投下金红色的阴影,可就连阴影也是这么明亮好看。黄梓瑕转头见王家的仆妇拿了斗篷出来,便赶紧接过,顺便挡住了她的目光。她谢了仆妇,催促对方进门之后,才裹紧貂绒斗篷,向着李舒白走去。茸茸的貂毛簇拥在她的双颊边,显得她的面容更加纤小可爱,她仰起脸看他,在旁边隐约火光的映照下,双颊娇艳,不可逼视。李舒白凝视着她道:“抱歉来晚了,刚从宫里回来呢。”黄梓瑕忙问:“有发生什么吗?”“没有。只是除夕照例召皇亲国戚进宫观傩舞,赐椒酒而已。”他说着,帮她将遮挡住眼睛的几缕绒毛拨开,对她说道,“来,带你去看个东西。”她跟着他走出永昌坊,向东而行。一路上爆竹声声,笙歌阵阵,节庆的气氛围绕着整个长安城。长安各坊今夜都高悬灯笼,彻夜不熄。除夕免宵禁三日,所以虽然夜深了,街上还有童子在嬉闹,更有抓了枣儿瓜子坐在门口吃着,炫耀爹娘给自己的东西。黄梓瑕看到,便随手摸了摸自己的袖中,发现还有一个未发出去的红封,便取出来,递给了李舒白,说:“送给你的,讨个吉利。”李舒白接过,倒出来一看,薄薄一片金叶子,最普通不过的那种。想必她是为身边人准备的,年节讨个彩头。他将金叶子塞在袖中,唇角含笑,说:“多谢,没想到你身家如此丰厚,看来做一辈子末等宦官也无所谓了。”“全托王爷的福,我族中无人敢侵吞我爹娘留下的遗产。”她说着,又不觉叹了口气,仰头看天空亿万星辰,轻声说,“不知他们在那边,如今过得怎么样,是不是也正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过年…”“会的,他们会在那边关注着你,而且,你会成为他们的骄傲。”李舒白说着,轻轻抬手抚在她戴着斗篷帽子的头上,“别担心。”黄梓瑕点着头,只觉得眼中温热一片,眼泪似乎要掉下来了。但她强自抑制,又用力地呼吸着,让它们还未掉下来,就全都湮没于眼中。她跟着李舒白,在满天星光之下,走向夔王府。在枕流阁之前的曲桥上走过,残荷的上面,似乎有一些网状的东西分布着。只是在黑暗之中,她看不太清楚,便问李舒白:“那是什么?”李舒白微笑道:“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她与他一起进入枕流阁之中。李舒白给她提了一个错金铜手炉,让她暖着手,然后点亮了火折子,问:“是你来,还是我来?”黄梓瑕抱着手炉,说道:“我又不知道是什么,当然是你来。让我看看是不是惊喜,值不值得我这么半夜跑来。”第252章灿若烟花(2)“那么你坐着吧。”他说着,走到荷塘边,晃亮了火折,点燃了垂在那边的一支香烛。他退回到黄梓瑕的身边,与她一起在阁内坐下,依着软垫靠在栏杆之上。一支支香烛被引线依次点燃,火光蔓延到荷塘之上,忽然之间无数彩光冒了出来。绿色的火光蔓延而上,烧出了无数绿叶的轮廓,在星星点点的绿光之中,红光、紫光、黄光、白光一起燃烧,喷出明亮的火焰,在绿色的光芒之上,俨然开出了无数朵巨大的牡丹。黄梓瑕不由得呆住了,睁大眼睛看着着从下而上烧出的图案,问:“这是…架子烟花?可是好像与寻常的不一样啊。”“嗯,平常人们一般将花炮做好后,绑成各个形状然后点燃,未免僵硬了。而我想,以丝线预先结好所需的图案,然后将各种颜色的火药涂在丝网图案之上,一路烧上去,可不就像花树盛开?”他话音未落,那燃烧的牡丹已经瞬间凋谢,火花连同丝线一起燃烧殆尽,然而,烟火已经蔓延到了后面一张设好的丝网,只见祥云缥缈,仙阁门开,里面有仙子相对而出,翩翩起舞。火光燃烧只是一瞬间,彩衣的仙子们瞬间凋残又瞬间明亮,每一次烟火喷出描绘出仙子身影时,她们都会变幻一个动作,身上的衣裙和彩带也会随之飘动,流光溢彩,似幻如真。黄梓瑕目瞪口呆,问:“这又是怎么弄出来的?”“当然是做了七次,是七张丝网从前至后依次燃烧的,每一次燃烧的烟火,其实都是不一样的。只是因为我们从正面看分不清前后,所以就以为是同一个仙子在变幻舞姿而已。”“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真美啊…”黄梓瑕听着他的解释,看着眼前流动闪耀的烟火,目不转睛。仙子远去,这一幕烟火已经灰飞烟灭,后面开始更为令她眼花缭乱的烟火,如星辰漫天,流光旋转,然后瞬间一收,化为一点明月。月缺月圆之后,陡然散开,化为点点白光,是飞雪连绵。每一点飞雪又倏忽转变为一只蝴蝶,无数光彩耀眼的蝴蝶在荷塘之上扇动翅膀,然后化为满天的星光,纷纷散落。在这奇异而华美的烟花之中,李舒白转头看着身边的黄梓瑕。她正惊喜地睁大眼,看着面前变幻的奇景。烟花光芒变化,使得她面容上也蒙着一层流转的颜色,仿佛霓虹笼罩,淡淡的紫,浅浅的红,薄薄的绿,滟滟的黄…她明亮的双眸之中,倒映着整个变幻的世界,眼前这瑰丽的景致,在她眼中的影子,比他面前的真实场景更令人惊叹。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他的唇角露出了如此愉快的上扬弧度。他望着她的面容,着迷地看着她睫毛上如水波般滑过的光彩,偶尔她眼睛一眨,睫毛微微一颤,就仿佛一只蜻蜓的翅翼在他的胸口振动,撩拨着他的心跳。她望着烟火,而他望着她。片刻美好,一场奇妙而盛大的烟花落幕,荷塘之上薄冰残荷,又恢复了宁静。黄梓瑕抱着手炉,倚靠在栏杆上,久久无法回过神来,还沉浸在之前这场烟花之中。李舒白轻挽她的手,说:“走吧,余下的气味不太好闻。”她跟着他,重新顺着曲桥走回去时,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着那些丝网的余烬,数着到底有多少层丝网,才能制造出如此动人心魄的刹那美丽。就在走到桥头之时,她忽然“啊”的轻呼一声,停下了脚步。李舒白见她怔怔站在风口,目光盯着空中虚无一点,神情剧变,便问:“怎么了?”黄梓瑕抬手止住他,低声说:“让我想一想…”他便站在她的身边,等候着她。夜风呼啸,满天星斗璀璨无比。永嘉坊是王公显贵聚集之处,除夕夜,到处都是歌舞,远远近近的歌声传来,模糊依稀,无从辨认。烟花的余热让荷塘表面的薄冰受热裂开,时有轻微的“咔嚓”一声。黄梓瑕呆呆伫立在星空之下,夜风之中,只觉得整个长空的星辰在一瞬间如同倾泻而下的明灿雪花,向着她哗啦啦地扑下来,太过可怕的那些真相,铺天盖地压在她的身上,让她几乎承受不住,全身都颤抖起来。李舒白见夜风彻骨,便牵住黄梓瑕的手,带着仓皇轻颤的她走到不远处的语冰阁,关闭了门窗,将炉火拨得旺旺的,让黄梓瑕坐在旁边。“我刚刚…似乎想到了什么。”黄梓瑕终于回过神来,敲着自己的脑袋说,“关于鄂王从翔鸾阁上跳下的那个疑案,刚刚一瞬间,我真的好像抓住了什么…”“你别急,我们来理一理。”李舒白移了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说,“是因什么想到的?荷塘?”黄梓瑕摇了摇头,皱起双眉。李舒白又想了想,问:“烟花?”“对…就是烟花!”她几乎急切的,抓住了他的袖子,“当时你跟我说,那个仙子的烟花,因为我们从正面看分不清前后,所以不知道那是七张丝网从前至后依次燃烧的,还以为是同一张丝网烧了七次,还以为是同一个仙子在变幻舞姿…”她的声音激动,脸上也展露出了一种迷惘的惶惑:“我好像知道了,但又不知道是什么…但,但分不清前后,肯定是本案的关键点!”李舒白也是一怔,然后猛然醒悟,急切地握住她的手,问:“你的意思是,我们当时看见的,或许也和今天的烟花一样,是一场伪造出来的幻象?我七弟…他没有死?”黄梓瑕用力点头,说:“我还不敢肯定,但或许,他只是借助了栖凤和翔鸾双阁的地势,又借助了我们眼睛上的错觉,演出了这一场假死飞升的好戏?”李舒白抿唇沉思许久,才说:“那么,他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烧掉我送给他的那些东西,必定也是有缘由的。不然,他大可以在母亲的灵前将一切焚化掉。”黄梓瑕用力点头,说:“是的!这一定也是一个关键点。关系到他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在我们的面前。”李舒白长出了一口气,慢慢地靠在椅背上。他还握着她的手,不知是忘了放开,还是需要她支撑着自己的,以告诉自己这不是在做梦:“七弟还活着…他没有死,他还活着?”黄梓瑕感觉到他握着自己的手掌的微微颤抖,不由得心中一酸,知道李舒白与李润感情最好,如今知道李润还活在人世,他自然激动万分。然而李润如此设局,却是为了给他安一个世间最骇人的罪名,又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无论如何,只要鄂王李润还活着,他们就有办法找到他,总有办法挖掘真相,找到一切的根源。“如今天寒地冻,雨雪交加,我七弟他不知道是否会冒雪远行,但我想,他还在长安或者城郊的可能性很大。”李舒白抬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因为激动,他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微微跳动,使他那一向冷静的大脑,似乎也受到了侵蚀,无法再像往常那般冷静思考。黄梓瑕点头,说:“既然如今确定了他还在人世,或许我们能够去查探一下。若是能找到鄂王的下落,相信王爷一定能洗清冤屈,打开目前的局面。”“嗯,城郊的佛寺古刹,我们可重点关注。我如今虽然闲人一个,但手头还有两三支人马,人手是不缺的。”李舒白说着,似乎感觉到了自己将她的手握得太紧了,便轻轻地松开了,脸上那种激动与晦暗也已经消失。他轻轻帮她揉了揉被自己握得泛白的手掌,缓缓说,“我总得亲口问一问他,到底是为什么。”正月初一,长安城百姓纷纷起个大早,赶往各大佛寺去进香。若是能抢到新年佛前第一炷香,更是所谓“头香”,让所有人都争破了脑袋。但各大佛寺的头香一般都被达官显贵预定了,百姓就算彻夜守候也依然轮不到,因此一般人家也都只在天亮后转到各个寺院轮流烧香而已。黄梓瑕昨晚去夔王府看了烟花,又与他商谈许久,等回到永昌坊王宅,已经过了午夜。还没等她睡上多久,就有人在外面拼命拍门了:“崇古,崇古,崇古!起来,起来,起来!”天底下这样的人,唯有那一个,她压根儿无法对抗。所以她只好迷迷糊糊应了,让他先去外间等着,然后强迫自己起身穿好衣服。等梳洗完之后,她到前厅一看,坐在那里等她的周子秦简直是辉煌夺目,不忍直视。那一身艳红的衣服,艳紫的团花,金灿灿的腰带,无论哪个都是冲着让人瞎眼来的。她捂住自己的眼睛坐在他的对面:“今天元日…随便你怎么穿,我忍了。”“不好吗?很热闹啊,我娘一直跟我说,正月里就要穿得这么喜庆才好。”周子秦说着,从自己怀中摸出个红封包给她,“大吉大利,送你个彩头。”“多谢啦,大吉大利,这是你的。”她也将准备好的递给他。“咦,金叶子,看不出你这么阔绰啊。”周子秦拆了红封包开心地说。黄梓瑕看看他给自己的红封包,里面是两枚吉祥金钱,她只能无语揣在自己袖中:“明明和你一比我就是个穷光蛋。”“走吧走吧,穷光蛋,今天的香烛钱我包了。”周子秦豪爽地一拍胸脯。黄梓瑕反问:“香烛钱?什么东西?”“咦,正月初一我们当然去烧香啊,你去烧香不买香烛吗?”“…谁说我要去?”“不去转转你干什么呢?大过年的闷在家里,多冷清啊,还是赶紧跟我出去吧。”周子秦说着,不由分说催促着她赶紧吃完早餐,然后带着她就出了门,直奔附近的各个寺庙。各个寺庙人山人海,简直让黄梓瑕和周子秦想起当初荐福寺那场拥挤。不过幸好这回京城的人分散到了各个寺庙,总算还没有到水泄不通的地步,他们尚可勉强挤到里面去。举着香烛站在大殿门外,挤不进去的两人面面相觑。周子秦问:“要不我们去旁边那安国寺上香算了?”第253章灿若烟花(3)“相信我,今天长安城所有的寺庙都是一样的。”黄梓瑕压根儿不留给他侥幸的机会。周子秦叹了口气,将手中香烛干净利落地往天井中的香炉里一丢,然后转身向着外面挤去:“走吧走吧。”挤出去的一路上,几乎所有人都在津津乐道即将被奉迎入长安的法门寺佛骨。“等佛骨进京那天,我一家老小必定要至最后一座浮屠去奉迎!那边离城郊也不远了吧?”“是啊,本来说要建一百二十座,去迎的人还该更多一些的,可听说是夔王从中施压,减到了只有七十二座,所以最后一座也离京城也三十里了。”“别说三十里,三百里我也要去!”“这夔王真是被庞勋的鬼魂作祟,怕佛骨进京么?为什么平白无故要减浮屠?碍着他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