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根被他们看成雷霆的竖线旁边,有一条如发丝般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线条。“这条线与旁边这条并不平行,显然并非毛笔上的乱毛,而是当时起笔比划时,所不小心描绘下的痕迹。”黄梓瑕说道:“我会去张家,向张父详细询问一下此画来历。”“是该问一问,父皇为何会画下这样的一幅画,又为何要赐给一个民间大夫。”李舒白缓缓说道。黄梓瑕望着那幅画,又想起鄂王李润那异常的反应,果然李舒白也说道:“而现在,我们该去一下鄂王府——既然你说,他看见这张画的时候,反应异常的话。”十四鸾凤身轻(三)黄梓瑕点头,正要对赶车的阿远伯说一句时,前方路口忽然传来喧哗声,阿远伯将马车徐徐停下,在路口半晌没有动弹。黄梓瑕赶紧拉开小窗子问阿远伯:“远伯,怎么啦?”“同昌公主的马车,挡住路口了。”他说。黄梓瑕赶紧跳下马车,前去查看。这里是平康坊附近,长安城道路本来宽广,但因两旁正有水渠清理,长了多年的槐树又歪到街中来,以致此处的道路被占了大半。本已通行形势严峻,谁知平康坊两个伎家偏偏还在路口摆下小台,相对卖弄,一时笙箫作响,舞袂翻飞,台下聚集无数闲人,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而就在这喧闹之中,同昌公主那辆镶金贴玉的马车,正横在道中,寸步难行。黄梓瑕见垂珠、落珮、坠玉、倾碧都跟在马车边,被周围人挤得直皱眉,连连后退。她便走上去,对着人群中的她们招呼道:“真巧,公主也在此处?”难为垂珠在这样的拥挤人群中居然还能施了一礼,说道:“是呀,公公今日是与夔王爷一起的?”黄梓瑕正点头,那边同昌公主掀起车窗的帘幕,向她看了一眼。她原本单薄锐利的眉眼,现下因为烦躁而皱着眉头,看来更显出咄咄逼人的一种气势:“杨公公,你也在?夔王府的卫士呢?怎么不赶紧把人群给疏散一下?”黄梓瑕听说她话中的蓬勃火气,摆明了越俎代庖指挥夔王府的人,心下也有点无奈,只能说道:“只怕公主要失望了,夔王刚从皇城回来,身边并无士兵随侍。”“啧,早不来,晚不来,偏巧本宫的车马从这里过,就被堵上了!”一边说着,她一边又转头训斥车夫,“就算从凤凰门进,借道东宫又怎么样,难道我还没见过太子?”车夫被骂得只能低头唯唯诺诺。黄梓瑕听到凤凰门,微微一怔,便问:“公主近日发病,还是静心休养为好,为何要去太极宫?”垂珠点了一下头,一脸忧虑地看着前面的人潮,喃喃说:“淑妃还在等着公主呢…”太极宫如今只有王皇后居住,而如今郭淑妃在那里,又让同昌公主前往,到底是有什么事情?她忽然想起一事,赶紧问:“皇上是不是也在那里?”“奴婢不知…是淑妃遣人来告知公主的。”垂珠小心地说。黄梓瑕顿时明了,今日必定是王皇后重要的时刻,而郭淑妃请同昌公主来,是要给王皇后以致命一击。她想起王皇后召见她时说过的话,当时她随口提起自己回宫的事情,而那个时候,王皇后似乎已经胜券在握,她的手中,一定有足以对抗郭淑妃的重要筹码,但…今日能不能用得上呢?她正想着,耳边乐声越响,原来是那两个伎家的对决已经到了最后的胜负时刻。右边的红衣女子正在舞一曲胡旋,左旋右转,迅捷如风,引得下面的人阵阵叫好;而左边的绿衣女子声音极其高亢,唱着一曲春江花月夜,她的歌声在这样的喧哗声中,依然清晰可辨,显见功力。而不偏不倚,唱到的正是那一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黄梓瑕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同昌公主。同昌公主的脸上尽是烦躁,低声狠狠咒骂道:“这些惹人厌的倡优,什么时候让父皇全给赶出长安去!”说着,她将车帘狠狠一摔。车外的人拥挤不堪,前面拉车的两匹马在人群中受了惊,不安地踱步,马车厢也开始左右摇晃起来。垂珠赶紧护住车门,朝里面问:“公主,公主没事吧?”话音未落,同昌公主已经推开车门,几步跨了下来。她病情未愈,性子又暴躁,这一下走得急了,脚一晃,差点摔倒。垂珠赶紧将她扶住,随行的十数个宦官围上,将周围的人屏开。街上本就拥挤,这十几人插入,周围更加混乱,旁边正在欣赏歌舞的人被挤得人仰马翻,有几个脾气暴躁的已经喊了出来:“干什么?宦官了不起啊?皇上来了也不能不让老百姓看歌舞啊!”正在一片混乱中,同昌公主的目光忽然落在人群的某一处,那双锐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失声叫了出来:“九鸾钗!”黄梓瑕顺着她看的方向看去,却只见一片人头攒动,倒是有几个烟花女子头上戴着各色花饰,但是看起来颜色造型都十分俗艳,绝不像玉色天成的九鸾钗。同昌公主的几个侍女也朝着人群中看去,垂珠下意识地问:“公主看到九鸾钗了?可…奴婢们没看见呀…”“在那边,在一个人的手上!”同昌公主指向西南方向,脚下也不自觉地往那边走了两步。垂珠赶紧跟在她身后,伸手去拉她:“公主小心…”话音未落,同昌公主已经被人拉住了手臂,身不由己地往前面倒去。她身材娇小,此时突然被人拉进人群中,分开又合拢的人群竟似一只猛兽,张开血盆大口,立即吞噬了她。两边台上,春江花月夜的歌正被数十个歌女奏乐合唱,极致的一种缠绵婉转,到最后其他人的声音都渐渐跟不上了,唯有最初高唱的那个歌女嗓音压过所有喧闹,极高处的转音如千山行路,几近曲折,直上云天。胡旋舞正在最急速的时刻,满场都是右台那个女子妖娆柔软的身影。她张开双手,仰面朝天,不顾一切地旋转。编成上百条细小辫子的发辫散开,合着头上纱巾、身上衣裙一起,左右飘飞,如同一个彩色漩涡。垂珠她们的惊呼声,被此时喧闹的乐声掩盖。公主竟然在数十人面前眼睁睁消失在人群之中,她身边所有人都是不敢置信,一时竟无法反应。黄梓瑕第一个回过神来,立即分开人群向里面挤去。拥挤的人群中,各色衣服,各样人物,她也迷失了左右,站在街心一时不知该去往何处。就在此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拖了出来。黄梓瑕转头看见李舒白。他身材修长高挑,在人群之中卓然而立,一下子就找到了她。她焦急万分,忙问:“公主呢?王爷看到公主了吗?”李舒白摇头,皱起眉头说:“我已经命伎乐家立即撤去了,但一时半会儿,恐怕人还无法立刻散开。”黄梓瑕急切道:“公主在消失之前,喊了一句‘九鸾钗’,我想必定是有人以九鸾钗引她而去。我恐怕…公主如今处境堪忧!”李舒白略一沉吟。他记忆非同凡响,平康坊大街四条,小街十六条,大小巷陌一百二十三条,他看过一次长安地图,便在脑中清晰无比。剔除伎乐坊聚集的各条行道,剔除酒肆众多的街衢,剔除前方是死胡同的巷陌,最为可能的十余条街道立即浮现。他手一招,迅速给如同无头苍蝇般乱转的公主府宦官分派任务,直接指名该去的方向与接道,连第几条都说得清清楚楚。黄梓瑕回头看了看,发现公主身边的侍女已经只剩了三个,她扫了一眼,问:“垂珠呢?”“垂珠刚刚追赶公主,也跟在人群中不见了…”坠玉的声音未落,忽然听得远远有尖叫声传来,在此时疏散了人群后初初安静下来的接道上显得格外凄惶:“来人啊…来人啊…”是垂珠的声音。李舒白和黄梓瑕反应最快,立即循声飞奔而去。坊墙后,尚余三四尺空地,疯长的茑萝正爬上院墙,生机勃勃地开出一大片殷红的花朵,如同斑斑的血溅在绿叶之上。而就在茑萝的尽头,同昌公主的身子正靠着墙,慢慢滑倒下去。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身体还在抽搐。她身上那件蹙金百蝶的红衣,湮出一种异样鲜亮的湿润的痕迹,在阳光下颜色明亮得几乎刺眼。茑萝的后面,是丛生的蓬蒿蔓草,此时,只有几枝瘦小伶仃的一串红,还在缓缓摇曳。垂珠踉踉跄跄地跑过去,茑萝纠缠,她绊倒在地,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连哭带爬还是滚到了同昌公主身边,用力抱住她,吓得脸色煞白,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只用力去按她心口那个一直在涌出鲜血的地方,可她的手掌怎么能阻止同昌公主生命的流逝,她唯能眼睁睁看着公主鲜活的生命连同温热的鲜血一起自胸口涌出,渗入此时生机蓬勃的大地,消渐为无形。她按着同昌公主的伤口,脸上因太过震惊而显出无法面对的茫然。黄梓瑕的脚步也乱了,她疾奔到她们身边,看见了同昌公主鲜血滴落的地方,被践踏伏地的残败茑萝之上,静静地躺着那一支本已神秘消失的九鸾钗。九种颜色的奇妙玉石,被雕琢成九只舒缓翱翔的鸾凤,鲜血滴在上面,温润绚丽,难以言表。而九鸾钗后面弯月形的钗尾,如今已经折断,正插在公主的心口。鲜血斑斑,更加鲜明地显出上面刻着的那两个古篆——玉儿。十五上穷碧落(一)太极宫的午后,就连风都是舒缓而宁静的。立政殿高穹伟户,一派雍容气度。十分适合王皇后的地方。她居住在里面,就像是盛绽于金井阑之内的牡丹,美得无比和谐。迁居于此已有月余,皇帝此时忽然携郭淑妃来访,她自然知道是什么用意。但她恍如不觉,笑颜雍容,举止神情舒缓自然地迎接他们入内,仿佛自己依然身在蓬莱殿,手握大明宫数万人乃至天下千万人的性命际遇,谈笑自如。皇帝问她:“此处可好?皇后看来似乎颇为喜欢。”王皇后微笑凝视着他,低声说:“妾身不敢喜欢,免得皇上赐臣妾永居于此。”皇帝望着这个天底下自己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女子,竟一时无言。郭淑妃以扇掩口,笑道:“原来皇后还是喜欢大明宫么?这倒也是,蓬莱水殿在夏日是最清凉的。可就怕几时又金风到来,到时候孤殿生凉,还要多添衣物呢。”“纵然寒凉,但若论起景致,那里是除了陛下所居外,整个宫中最好的,我看若有机会的话,淑妃想必也会喜欢那地方吧。”郭淑妃轻慢道:“我却不敢奢望呢…”她说着,目光又向外望了望。王皇后多年后宫纵横,对她早已了如指掌,便问:“灵徽今日路上耽搁了么?”皇帝也是诧异,问:“灵徽要来?”“是呢,她一直说想来太极宫探望皇后殿下,只是一直不得便。今日既然有机会,我便让人知照了她。”皇帝的脸色不觉有点难看起来:“今日只想与皇后说几句要紧话,又何必让灵徽过来,徒增事端?”王皇后微笑凝视着皇帝道:“淑妃是怕皇上心软,到时候有皇上最喜欢的灵徽在,或许能提醒皇上一二。”皇帝早知她已经对自己来意一清二楚,心思被人戳穿,不由得略显狼狈,只得说道:“皇后若喜欢清静,朕也可成全。”王皇后浅浅微笑,凝视他说道:“妾身并非不爱清静,但十几年来,大明宫无数繁花盛景,妾身总是陪着陛下看遍天下锦绣…若上天愿意垂怜,望能允我一世时光,陪在陛下身边,携手同老。”郭淑妃笑着,不冷不淡道:“皇后心太大了,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岂能与一个女子同老?”王皇后端坐她面前,含笑道:“淑妃毕竟不懂。本宫是皇后,是陛下正宫,天家虽无情,但十数年夫妻,无数风雨共度。这天底下,若说有一人能陪着陛下的,自然是本宫了。”皇帝性子本就温文宽厚,此时听她这般说,又想起往昔种种,眼看她还是一如当初的模样,挽成三叠堆云髻的发间,翠雀金簪步摇妆点,一身彩绣辉煌,却浑没夺取她慑人的光彩。这是在他身边十多年的女子,宫中的美人如花朵般一季季开过,再不复当时颜色,唯有面前这个人,却在他身边绽放得日益华美,鲜润娇艳。于是,就算知道了她欺骗他,就算她有不堪的过往,但他也在心里自我安慰地想,这世上,只有自己才是最适合她的人吧,不管她以前经历过什么人,可唯有在自己身边,她才能显出最鲜艳夺目的美貌。这样想着,至少,感觉十多年的感情不是白白浪费了。皇帝想着,不由得叹了口气,望着她说道:“皇后好生将养吧,待朕再想想。”王皇后盈盈下拜,等再抬起头时,脸上的笑容依然还在,只是双目已经湿润了,泪盈于睫,衬在笑容上,说不出的令人感伤。郭淑妃眼看着皇帝起身走出去,不由脱口而出:“陛下不是有话要对皇后交代吗?”皇帝头也不回,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原本只说来探望皇后身体,也是朕关心皇后。你明知灵徽身体不好,又让她出门,又不知照朕,行事是僭越了。”郭淑妃不服气,脱口而出:“灵徽是我女儿,她过来有什么僭越的…”话一出口便知不妥,她赶紧闭上了嘴巴。皇帝已经出了立政殿,下了台阶。被抛下的郭淑妃怔怔地站在殿内,回头看见徐徐走近的王皇后。王皇后面上露出一缕意味深长的笑容,轻声在她耳边问:“淑妃是打算依靠同昌么?可本宫却不知道,历朝历代中,有哪一个后妃是靠着女儿固宠上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