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案自首,所犯何事?”滴翠的眼睛依然是红肿的,她神情恍惚地坐在他们面前,呆呆出神许久许久,才慢慢咬住下唇,含糊地挤出几个字:“我杀了人。杀了…两个人。”两名知事显然一开始就知道她投案的原因,并无诧异,只说:“从实一一说来。”滴翠的声音喑哑而缓慢,断断续续地说:“我杀了…公主府的宦官魏喜敏,还杀了…大宁坊的孙癞子。”“为何杀人?以何手法?”“魏喜敏曾害过我,让人将我责打致昏,又丢在街角,以至于…”说到这里,她仿佛僵死的面容上,终于显出一丝扭曲的恨意,声音也开始用力起来,“那日在荐福寺,我头上的帷帽掉落,张行英帮我去捡帷帽时,我看到了魏喜敏…他穿着宦官的衣服,在人群中显得特别显目。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霹雳下来,蜡烛炸开,那蜡块里面掺着各种易燃颜色,遇火就着。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就像发狂了一样,在魏喜敏被人挤到我身边时,我用力一推,他就倒在了蜡块燃烧的火堆之中,全身都烧起来了…”黄梓瑕站在旁边,冷静而沉默地听着,不发一言。知事又问:“那么,那个孙癞子的死呢?”“孙癞子…那个禽兽…他用钱收买了我爹,但我绝不会放过他!”滴翠说到此处,终于激愤若狂,声音也变得嘶哑尖厉,听来十分可怕,“那日午时,我去大宁坊找孙癞子,因怕女子体弱,还在匕首上涂了毒药。那禽兽听到我的声音开了门,我冲上去就扎了他两刀,他逃回屋内锁了门。我想再刺他几刀,却没推开门,只好…转身跑开了。”黄梓瑕端详着滴翠,慢慢皱起眉头:“那么,你的毒药是从哪里来的?”黄梓瑕追问道。滴翠咬牙道:“张二哥家药柜中有乌头,他教过我识药材。”“可孙癞子是死在床上的。”“可能…可能他受伤后爬回床上,药性发作就死了。”崔纯湛低声问那两位知事:“她说的,和案件可对得上吗?”一位知事点头道:“伤口虚浮不深,似乎确实是女人下的手。”崔纯湛点头,又问她:“吕滴翠,既然你已经神不知鬼不觉杀死了两人,又为何要来投案自首,自寻死路呢?”滴翠深深吸气,鼓足勇气直视着他,说:“这两个案件闹得京城沸沸扬扬,也有无辜者被卷入。我虽是弱女子,但一人做事一人当。而且,我更想让天底下的恶人看一看,作恶多端必有报应!”崔纯湛听了她的话,也是动容点头,叹道:“此情可悯,此罪难逃啊!”一位知事又问:“驸马爷在击鞠场受伤,你可知道?”滴翠垂眼点头,说:“听说过…我的恩人张行英,当日就在场上。”“此事与你是否有关?”滴翠摇头,想想又点点头,说:“我罪该万死…听说张行英要击鞠比赛,于是那天就在家中祈祷,祈求对方落马,让张行英赢球…我想,我想或许是我那暗祷被菩萨听到了…”这个解释,连崔纯湛亦只能对那两位知事说道:“这个就不必写上了,想来也没什么关联。”知事又问:“你拿来的那幅画,又是怎么回事?”“那是张行英家中的画,大理寺要的,他一直找不到,其实…其实是我偷走了,我想大仇已报,可离开京城了,只是没有路费。听说这幅画是先皇御笔,我想必定值钱的,所以就偷出来当掉了,可谁知大理寺却来寻找,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我只好赎回来,送到这边。”“你可知上面画的是什么吗?”滴翠木然摇头:“不知道…我看了半天,不过是三个墨团,就…就拿去当了十缗钱。”知事回头对崔纯湛说道:“我们去当铺查过,此事确切。当铺的先生虽看不懂那画,但说看纸张和墨都好,装裱也不错,似乎是宫里的东西,料想来历不凡,所以才答应了当十缗钱。”崔纯湛是个怜香惜玉的人,看着滴翠摇头叹息,又问:“吕滴翠,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没有?”滴翠怔怔地跪着,许久,才抬头看着黄梓瑕,说:“杨公公,请您帮我转告张二哥,今生无缘,阿荻来世衔草结环,报答他的恩情。”黄梓瑕只觉得心口一酸,点头道:“好。”一群人回到大堂上,一位主事已经将那幅画取出,平展着放在桌上,给众人观看。依然是那三个涂鸦墨团,在黄麻纸之上,白绫绢装裱,精美的装帧,却无法掩盖那上面只是拙劣涂鸦的事实。黄梓瑕和周子秦好歹上次看过,所以看了几眼,肯定了是上次那幅画,便也只互相对望了一眼。崔纯湛几乎把脸都贴在上面了,看了又看,皱起眉:“这样的东西会是先皇御笔?这简直是大逆不道,诽谤先皇嘛!”旁边的大理寺官吏们也纷纷附和,对于此画不屑一顾。不过话虽如此,毕竟是本案物证,等众人退下,崔纯湛亲手卷好,准备放回库房。黄梓瑕见堂上已经无人,便低声问:“崔少卿,这画…是否可借用?”崔纯湛有点为难:“哎呀,这个啊…杨公公,这东西可以重要物证——虽然不知道有啥用——但是一般来说,案件还没定审,你要拿走,可能不合律法啊…”黄梓瑕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个令信,双手递到他面前:“崔少卿,我以夔王府令信作押,请崔少卿暂借半日,明日一早必定送还。”崔纯湛看着那个令信想了想,十分干脆地将卷轴递到她手中,说:“你是皇上钦点涉及此案的,与此案有关的物证什么的,你要拿去研究还不是名正言顺?给物证间写个条子,直接拿走吧。”十四鸾凤身轻(二)一大早出门,踏遍了小半个京城,黄梓瑕和周子秦都是饥肠辘辘。饭点已过,今日例食是没了,崔纯湛让大理寺膳房赶紧给他们做了一点简单饭食充饥。出了大理寺,黄梓瑕随便向大理寺门房打听了一下那个大忙人夔王,果然就有人说:“半个时辰前御史台的公车过来,车夫在我们这边喝茶时,说夔王正在那边呢。”皇城之内衙门众多,个个门前都立着牌子,某品之下至此下马。周子秦和黄梓瑕干脆就不骑马了,把马拴在大理寺,往御史台走。周子秦一边走,一边拉着她的袖子,有气无力地说:“崇古…我真是太佩服你了。”黄梓瑕用手中的册子挡着头顶正炽热的太阳,回头看他:“什么?”“我说,佩服你的精力啊…”周子秦敬佩地看着她,“这都跑了大半天没休息,累死我了,你都不用休息一下?”“案件发生后,就应该争分夺秒,一刻都不能延误。”黄梓瑕说着,忽然又想起什么,说,“对了,孙癞子的尸体现在在哪儿?你还记得他那两个伤口的形状吗?”一说到尸体和伤口,周子秦顿时来了精神,在这炎炎夏日之中振奋得跟吃了一大块冰似得,眼睛也炯炯有神起来:“好,没问题!伤口我看过,记得清清楚楚!你想问什么,我张嘴就来!”黄梓瑕回头看他,说:“我想知道,伤口具体的形状,以及凶器刺下的方向。”“伤口一处在左肩琵琶骨下,一处在肚脐右侧的腰上,两处伤口都是从身体左侧斜向右边刺下的痕迹…”周子秦说到这里,张嘴愣了愣,然后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问,“这么说…滴翠在说谎?”“是。”黄梓瑕低声道,“如果孙癞子是站在她对面的话,以她持刀的手势,那匕首必定是自上而下刺下去的,怎么可能会有人是从左到右刺出匕首的?能造成这样的伤口的,必然只能是对方正侧卧那里的时候。”周子秦吸了一口冷气,脸上露出困惑又震惊的表情:“可是…可是滴翠为什么要主动认罪,把这一切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黄梓瑕默然看着他,许久,把目光轻轻移到他的身后。他们看见蹲在大理寺高墙下的一个人。张行英。他蹲在那里,不知道已经多久,他低着头看地上,目光茫然涣散,定在那里不知已经多久,却始终一动也不动。周子秦看着他许久,瞪圆的眼睛和长大的嘴巴才慢慢回复,轻轻的,不自觉地“啊”了一声。而在他们的目光注视下,张行英似乎也终于感觉到了。他慢慢抬起头,向他们这边看来。过了许久,他涣散的目光终于有了一点焦距,似乎终于认出了他们,他站起来,叫了一声:“杨…兄弟…”在嘶哑的声音中,他已经蹲了太久的脚,麻木了,撑不住他的身躯,晃了两下,整个人跌坐在地上,灼热的日光下,滚烫的泥地,他整个人似乎都被烤干了,也没什么感觉,只扶着墙又站起来,向他们一步步走来。黄梓瑕面带着复杂的情绪,注视着他。而周子秦赶紧跑过去扶住他,张行英身材十分高大,周子秦的身材已经算高的,他却更高了两三寸,压在身上时,连周子秦都踉跄了一下。“张二哥,你怎么了?”周子秦扶着他,赶紧安慰他,“你别急呀!”张行英靠在他身上,却一直望着黄梓瑕,被太阳晒得干裂的双唇嚅动,声音干得近乎苍老:“你一定要帮帮滴翠…她、她不可能的,我知道她不可能杀人的…”黄梓瑕垂下眼,默然点了一下头。见她反应这么平静,张行英顿时急了,扑上去抓住她的肩,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她这么柔弱一个女子,怎么去杀人?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投案自首,可我…我求你救救她,救救她啊!”他声音嘶哑,破碎的乞求从喉口艰难而用力地挤出,几乎不成语句。黄梓瑕长叹了一口气,拍拍他的手臂,说:“放心吧,张二哥,我一定会揭露真相的。到时候,凶手必将昭彰于天下,无处遁形。”张行英瞪大眼睛,盯着她良久,才像是听明白了她的话,他放开了几乎要将她肩胛捏碎的手,颓然放下,踉跄退了两步,低声说:“是…我信你…能还阿荻清白。”“张二哥,现在,你已经可以回到京城防卫司了,明日就可以去应卯了。”黄梓瑕仰头看着他,轻声说,“不要辜负了滴翠对你的期望。”御史台向来是本朝最端庄严肃、不苟言笑的衙门,然而此时进来,却见坐在夔王身边的御史中丞、侍御史、监察御史等几个老夫子都是一脸欢欣,对着李舒白东拉西扯,仿佛毫未觉察早已过了散衙时刻。黄梓瑕和周子秦一进去,李舒白就示意她稍等,然后站起对众人说道:“这是我身边的杨崇古,善能断案,此次也是圣上指定与大理寺合作查案的人手之一。她过来想必是禀报此案的进展,那么本王就先向各位告辞了。”“送夔王。”几个人依然满脸喜色,站起送他到门口。等出了御史台,周子秦忍不住说:“这个御史台待人的差距就是大!我过去的时候,一群老头儿个个鼻孔朝天,好像我是本朝之耻似的,替我添双筷子都舍不得。而夔王一来,你看你看,一张张老脸笑得跟菊花似的,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了!”李舒白也不由得微扯唇角,说:“他们今日心情不错而已。”“咦?御史台的人也会心情好?不是每日只会板着脸训人么?”李舒白转头看黄梓瑕一眼,说:“皇上因为九鸾钗失窃事而召集了几位重臣,说要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同审此案。其他两部还好,御史台这一群老人当场就顶了回去,说三法司同审,必是关系国家社稷的大案重案要案,怎么可以为区区公主一个九鸾钗的失窃案而兴师动众,劳动三法司?皇上则说此案已有二死一伤,眼看公主或有危险,必要及早彻查,不得推脱。就在争执不下时,大理寺传来消息,说本案凶嫌已经投案自首了!御史台得知皇帝家事不必变为朝廷公事,自然上下欢欣。”周子秦皱眉说:“可是…滴翠不是凶手啊…”“不管是不是,至少她现在出来顶罪,是一个十分合适的机会,不是么?”李舒白说着,淡淡瞥了黄梓瑕一眼,“皇上交代的任务,你是要继续查下去,还是就此罢手?”“滴翠与我也算是略有交往,她身世如此凄惨,我不能让她就此殒身。”黄梓瑕皱眉道,“更何况,即使她投案了,我看本案也依然会树欲静而风不止。”李舒白扬眉问:“你的意思是,凶手可能还不会停止?”“是,很有可能。因为画上的第三个死者,还没出现。”黄梓瑕将那个卷轴交到他手中。李舒白与他们一壁走,一壁展开卷轴看了一眼。只一眼,他的脚步便停了下来。这个永远处变不惊的夔王,望着手中这幅胡乱涂鸦的卷轴,站在此时的皇城之中,站在各衙门的高墙阴影之下,看着手中这幅画,一瞬间,怔愣在长空之下。碧天如洗,日光炽烈,长风迥回,卷起站在此处的他们三人的广袖衣袂,烈烈作响。李舒白垂下的眼睫终于缓缓抬起,他将手中的画卷好,交还到黄梓瑕的手中,说:“收好吧。”周子秦忙问:“王爷看出来的,是不是三个人惨死的情景?”李舒白微一点头,说:“牵强附会,略有相像而已。这种荒诞不经之事,如何能扯上先皇手迹。”周子秦顿时兴味索然,说:“是吧。”他偷眼看黄梓瑕,见她和李舒白越来越像,一张脸板得滴水不漏,不得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说:“王爷,我觉得滴翠杀孙癞子那事,尚有疑问,我先去义庄看看,告辞了。”眼看着周子秦离开,李舒白示意黄梓瑕上马车。马车经过大理寺门口,门卫解开那拂沙的绳索,它便乖乖跟上了,简直乖得令人感叹。黄梓瑕在自己的老座位——搁脚小矮凳上坐下。李舒白将手伸向她,她立即会意,将自己怀中的卷轴拿出来,捧到他面前。李舒白将它展开,铺在小几上。几案较短,装裱的一部分垂下在他的膝上。他将手按在卷轴之上,指尖顺着第一幅画上,那个似乎是一个人被焚烧致死的图像,慢慢地滑下来:“你上次说,你们觉得,这是个人被焚烧致死的模样?”“是…而上面这细细窄窄的一条竖线,我们觉得似乎像是一道从天而降的霹雳。所以这幅图,看似一个人被雷霆劈下,焚烧全身,挣扎而死。”“张家说这幅画是先皇御笔,你相信吗?”他微抬眼睛,望向她。黄梓瑕思忖着,缓缓说:“我未见过先皇墨宝,不敢肯定。”“我可以肯定。”李舒白默然将手轻按在那幅画之上,说:“这墨,是祖敏为上用特制。先皇晚年时,因身体不适而厌恶墨味,于是祖氏改变了配方,除珍珠玉屑之外,又在墨锭中加入当时异邦新进的一种香,只制了十锭,用了七锭,剩下三锭随葬了。如今已有十年,尚是当年香气。”黄梓瑕俯头闻了一下,只有极淡极淡的一丝气息,但那种奇异的香气,确实与其他香味迥异。她抬头又看向李舒白,李舒白又说道:“先皇提笔写字或画画,往往先在旁边虚比一下,是他多年习惯,不是常在他身边的人,一般不会知道。而你看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