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地上钻出茸茸的青草,最长的,甚至已经没了脚踝,脚踩上去时,因为柔软而有一种不稳定的飘忽感。殿门口的石灯笼已经在风雨中变得光滑斑驳,灯光照出来,让人可以清楚看见上面青绿的苔痕。檐上垂下的石莲,柱子上剥落的朱漆,都让人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处的,是一处许久未曾精心打理的宫宇。哪怕再宏伟华丽,依然是少人行经的,被遗忘的地方。王皇后身边的人都是能干的,下午皇后刚刚迁入太极宫,如今立政殿内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一切陈设舒适妥帖。已经是凌晨了,王皇后却还未歇息,她在殿后的榻上坐着,或许是在等她。宫女们送上了熬好的雪酪粥,配着四样精致小菜。王皇后慢慢吃着,不动声色,优雅缓慢,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有个从王府召过来的小宦官站在下面,战战兢兢地等候发落。等到用完宵夜,撤去了几案,王皇后漱了口,喝着一盏顾渚紫笋,终于缓缓开口问:“杨公公,你是否觉得,这太极宫中长夜漫漫,似乎过于冷清?”黄梓瑕只能硬着头皮说:“若心存热闹,便到处是闹市。若内心冷清,或许到处都是冷寂之所。”王皇后抬起眼皮子撩了她一眼,声音柔和低宛:“杨公公,我如今移居太极宫,全是拜你所赐;我现下心绪寂寥,也全是你一手促成。不知我该如何回馈公公,才能不负公公赠我的这许多恩惠呢?”黄梓瑕听得她话中的意思,只觉得胸中一团火焰在烧灼着,后背的汗迅速地渗了出来。她在心里拼命地思考着“真身”的意思,一边说道:“皇后今日移居新宫,就算为了吉祥如意的彩头,应该也会善待奴婢,给予宽容…”“宽容?”王皇后唇角微微一扬,眼中却是冰凉的光,“你之前在王家胡言乱语时,可曾想过对本宫宽容?”而你呢?在除掉一个又一个自己过往的旧人、亲人和爱人时,那种冷血狠毒中,又何曾想过今日?黄梓瑕心里这样想着,却无法出口,只能低头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自己额头的一滴汗水落在脚边的青砖地上,久久无法渗进去,留着一个显目的青色痕迹。王皇后又环顾四周,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何况,这宫闱中,何来吉祥如意?当年长孙皇后便是死在这立政殿中,这宫里,就算再华美绚丽的地方,又怎么可能没有死过人?”黄梓瑕盯着脚下又缓缓湮开的一滴汗珠,勉强说:“长孙皇后是一代贤后,得太宗皇帝一世敬爱,皇后必然也能如她一般,永获圣眷。”“哼…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杨公公。你若当初有现在的一半机灵,你就该知道,有些事情,该说的,不该说的,决定的是你的一条命!”这一句话在她耳边响起,如同雷霆震怒,让她忽然惊觉。真身,真身,该死的李舒白,原来指的,是这个意思!她在一瞬间神至心灵,明白过来,立时跪倒在地,向着面前的王皇后重重磕下一个头,说:“求皇后殿下听我一句话,只一句,说完之后,我今日便死在这里,也是心甘情愿!”王皇后冷笑着,缓缓问:“什么?”她顾左右而不言。王皇后缓缓抬手,示意身边人都下去,伺候在外,然后才冷冷地看着她,也不说话。黄梓瑕又向她深深一拜,然后才抬起头,说:“皇后殿下,奴婢知道自己是必死之人,死在何时何处又有什么区别?只是不知皇后殿下要给我一个什么罪名?”“需要罪名么?”王皇后冷冷地看着她,轻蔑如俯视一只蝼蚁,“你知道本宫最大的秘密,算不算死罪?”“自然是死罪。”黄梓瑕恭恭敬敬地说道,仰头看着她,“但如今奴婢有句话想要告诉皇后殿下,或许您听了之后,会觉得此事尚有转圜余地。”“说。”黄梓瑕听到自己的心口怦怦跳得厉害,她知道自己的性命就在这一句,但愿李舒白告诉她的,这能有用。她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奴婢还记得,三年前我十四岁,第一次受到皇后您的召见,那时您对我说,若我有女儿,或许如你一般大,如你一般可爱。”王皇后的目光僵在她身上,面色在此时的灯光下变幻不定.静默许久,然后才缓缓问:“你…是三年前那个…”她俯下身,长跪在王皇后面前:“罪女黄梓瑕,叩见皇后殿下。”王皇后冷冷地问:“你明知我恶你而要你死,又为何对我自示己短?”“皇后殿下的秘密,已经得了皇上宽宥,我相信,皇上与皇后感情深笃,回复鹣鲽之情指日可待。而奴婢这个秘密,却是真正关系奴婢生死的大事。奴婢愿意将自己的性命交到皇后殿下手中,以后皇后殿下若担心我会对您不利,只需要轻轻放出一句话,奴婢便有万死之刑,根本不需您亲自动手。”王皇后沉默不语,端详着她凝重的面容许久,才徐徐站起,走到窗边,凝视着外面微弱的灯火。她的侧面弧线优美,如一朵白色牡丹在暗夜中静静开放的姿态。黄梓瑕望着她的侧面,心中揣度着她翻面的几率。后背的汗还没有干,冰冷沁进她的肌肤,让她不由自主满身寒意。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王皇后的声音,不疾不徐,不轻不重,依然是那种雍容低沉的声音,在殿内响彻:“你是不是以为,把自己的命送到我手上,我就会因觉得你有可用之处,就将之前你冒犯我的事,全部扫去?”“黄梓瑕不敢!”她仰望着王皇后,恳切地说道,“但我想,皇后殿下定然知道当年太宗皇帝与魏征旧事,武后与上官婉儿之谊。世事变幻,国仇家恨尚且可以变迁,只要我能为您所用,前尘往事又有何关系?”王皇后缓步走到她面前,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她,目光一寸一寸地自她的头上,肩上,腰上滑下,许久许久,这个一直强横的女人,忽然发出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说:“既然如此,你的命,我先握在手中。若你今后不能供我驱驰,我再收不迟。”“多谢皇后殿下开恩!”黄梓瑕俯头,感觉到自己全身的冷汗已经刺进全身所有的毛孔。但她也不敢擦拭,只能一动不动地低头应道。王皇后没有理会她,又在她面前站了许久,才低低地说:“黄梓瑕,黄梓瑕…你也算是对我有功了。”黄梓瑕愕然,睁大眼睛看着她。“若没有你,或许我一世也不知道雪色的死,更不知道她竟是…死在我的手中。”她咬紧牙关,终于艰难地挤出那几个字,然后,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若不是你揭露,也许我直到死后,在地下遇见她的时候,才会知道自己如此罪孽深重…到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用什么面目去见她…”黄梓瑕默然无语,在心里想,然而你又要拿什么面目,去地下见一直敬你如天、爱你如母的锦奴,去见为了报你当年恩而不辞千里奔波、护送故人女儿上京的冯念娘?“罢了…又算得了什么。”王皇后回身在榻上坐下,扯过一个锦垫靠在窗下,仰头望着窗外耿耿星汉,宫灯光芒已尽,倒悬的银河横亘于太极宫之上,点点星辰如最微小的尘埃,倾泻于天。黄梓瑕听得她的声音,仿佛从心肺中一字一字挤出来,坚定而冷硬地说道:“既然我能从歌舞伎院中登上大明宫最高处,便能有从冷宫中再度回到大明宫的一日!这大唐,这世上,能击垮我的人,还没出生!”黄梓瑕跪在她面前,百感交集,一时无言。而这个强硬的女人,在半残的宫灯之中,在凄清寂静的古宫之中,卧看着窗外的星河,在这一瞬间,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也将一些即将滑落的东西,抹杀在自己的掌中。宫漏点点滴滴,长夜再长也终将过去,耿耿星河欲曙天。黄梓瑕默然向她磕了个头,想要起身退出时,却忽然听到王皇后低喑的声音,缓缓传来:“黄梓瑕,你这一生中,曾遇到过让自己觉得不如死掉的绝境吗?”黄梓瑕应道:“是的…在我的父母家人全部死去,我被指认为凶手,四海缉捕时。但我没有想死,我就算死,也不要带着一个毒害全家的罪名去死!”“而我却真的曾有过…想要死掉的那一刻。”她静静地卧在锦榻之上,密织辉煌彩绣的七重纱衣覆盖着她的身躯,她淹没在丝与锦的簇拥中,柔软如瀑的黑发宛转垂顺地蜿蜒在她周身。她素净的面容上,满是疲惫与憔悴。“你…见过雪色吗?她和我长得,是否真的相像?”十八水佩风裳(四)黄梓瑕摇头,说:“可惜,我与她前后脚在外教坊擦肩而过,却并未见过她。”“嗯…我也永远不可能有机会,再看见自己女儿长成的模样了。”她叹了一口气,低低地说,“我最后看见雪色的时候,她刚刚过了五岁生日。那时我二十三岁,原本一直对我说,不介意我歌舞伎出身的敬修——程敬修,是我那时候的丈夫,他说,在这种地方长大,对女儿毕竟不好,要我跟他离开。”黄梓瑕不知她为什么忽然要对自己说这些。但看周围一片死寂,在这样冷清的宫廷中,长夜漫漫,看不到前路,又看不到去路,她望着面前的王皇后,不觉恻隐地便静听她说下去。“其实云韶苑虽然是歌舞伎院,但绝非青楼。我们一众姐妹都是以艺养身,自敬自爱。可我与敬修争执几次之后,也只能无奈答应了他,带着女儿随他一路北上,到京城碰运气。因他认为自己一手画技,泱泱长安定然会有人赏识。“可惜一路上并不太平,兵匪作乱,我多年的积蓄散佚无几。到长安时我们已经囊中羞涩,只能租赁了一间小厢房住下。敬修一开始也出去碰运气,然而他无门无路,谁会帮他引荐?很快他便因处处遭受白眼冷遇,再也不想出门了,只坐在房中唉声叹气。“在扬州时,敬修风流倜傥,每日只需作画自娱,对我又温柔,所以我们感情是很好的。然而一旦到了长安,贫贱夫妻百事哀,我突然发现了,原来我所找的男人,竟然连生存下去的能力都没有。而那时雪色又生了病,在阴湿寒冷的小厢房中,连敬修给我定情的那支叶脉凝露簪都当掉了。我们饥寒交迫,衣食无着,更别提给女儿治病了…我抱着雪色跑遍了医馆,可因为没有钱,就算跪在医馆门口痛哭哀求,也依然无人理会。敬修赶来拉我回去,骂我丢脸,我只能整夜地抱着女儿,给她擦身子,睁着眼睛听她的呼吸,看着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来…那时,也是这样的长夜,也是这样,似乎一闭上眼,就要留不住眼前一切的绝望…”即使是十二年前的旧事,她此时说来,依旧是绝望而凛冽,轻易便割开了她的心口最深处。她伏在枕上,睁着一双茫然没有焦距的眼睛,口中的话飘忽而混乱,仿佛不是讲给面前的她听。“雪色命大,终于熬了下来,可敬修又因为心情郁卒而病倒了。眼看因为交不起房租,我们一家即将被丢出那间破旧厢房,我只能瞒着敬修,一个人到西市找机会。“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时是寒冬时节,西市的街边,槐树的枯叶一片片落下。有个年纪大约有五六十岁的女人,披着破烂的褐色麻衣,坐在西市的街口乞讨。她抱着一把断漆斑驳的旧琵琶,唱着荒腔走板的一曲《长相守》,嗓音嘶哑。又脏又乱的头发蓬乱地堆在肩上,衬着她肮脏褶皱的一张脸,就像风化的石块上堆满干枯苔藓。可是没办法…她身上的破衣根本遮不住刀子般的寒风,她的手已经冻裂出血口,嘴唇也是干裂乌紫,而那把琵琶的音轴也久已未调,枯弦歪准,哪里还能真的弹出一曲琵琶呢?”王皇后那双怔楞的眼中,终于缓缓滑落下两行眼泪。她捂着自己的脸,哽咽道:“你不会明白…那时我心里的绝望。那一日,我在那个女人面前站了很久很久。寒冷欲雨的下午,西市寥落无人。我看着她,仿佛看见了三十年后的自己,从一枝灼灼其华的花朵,活成了一团裹着破衣乱絮的污黑糟粕…无依无靠,贫病交加,最后麻木而苍凉地死在街头,无声无息地朽烂了尸骨,没有人知道我曾拥有万人争睹的容貌与才情…”她长长地,颤抖地深深呼吸着,艰难地说:“就是那一个下午,我抛弃了我所有的天真,明白了所谓的爱情,其实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我真正需要的,不是和敬修相依为命,而是——我要活下去,而且我还要活得好好的,永远不要有抱着琵琶在西市乞讨的那一天!”黄梓瑕默然看着她,并不说话。“就在那个时候,我遇见了当初和我一起学艺的一个姐妹。她本是那么笨拙的人,长得不好看,琵琶老是弹错,学了三个多月都没有学会一首曲子——可她嫁了一个茶叶商,穿着簇新的锦衣,鬓边大朵的金花,七八只步摇插在头上,一种田舍翁陡富的土气,却比我光鲜一百倍。她坐在马车上叫住街边独行的我,用同情与炫耀的神情,问我怎么沦落成这样了,又问我是不是需要帮忙,给我找个教授琵琶的活儿。“当时她连车都没有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笑,而我依然觉得是自己的幸运,因为我真的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若没有她,我不知道我接下来会走向哪一步。我跟着她去了琅琊王家,只说自己是她的远房亲戚,因为父母双亡所以沦落京城。我的琵琶技艺让众人都叹服,于是就留了下来。我回去收拾了几件衣服,把那个姐妹接济的一点钱交给敬修,说,等发了月银,再送过来。”她的声音幽幽的,轻若不闻,“那个时候,我甚至没有告诉他我要去的是哪里。雪色抱着我的腿大哭,我只能咬牙把她抱起来,交到敬修的怀中,而他只沉默地看着我。我走出了院门,他依然一声不响。我忍不住回头,看一看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却只看见敬修抱着雪色坐在床上,夕阳的余光照在他的眼睛上,他那双空洞洞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一直盯着我,直到现在,还在我的面前…”她的声音,终于越来越轻,几若不闻。但她眼中,跳动着一种疯狂的暗火,令人心颤。黄梓瑕忍不住低声说:“想必您离开雪色的时候,也是十分不舍的。”“是,但我得过好自己的日子,我顾不上她了。”王皇后的目光看向她,脸颊上带着冷冷的笑意,“我在王家教授琵琶不久,郓王来访,我抱着琵琶出去时,一瞬间看见他的眼睛中,有种东西亮起来。在扬州的时候,很多人这样看我,我都置之不顾,而那一刻我却忽然不知为什么,一瞬间…只犹豫了一瞬间,我抱着琵琶对他微微而笑,用敬修最喜欢的,温柔仰望的姿态。果然王麟不久便来找我商议,说郓王将我误认成王家女儿了,让我将错就错进王府。他对于王家的衰败有心无力,真是病急乱投医,他既不知道我是乐籍出身,更不知道我有夫有女,就敢找我商议。而我听着王麟的话,眼前就像做梦一样,闪过西市那个年老的琵琶女,那污黑的一张脸,一副唇,一双手…我立即便答应了!那时我便对自己说,就像飞蛾扑火,就算死,我也必定要死在辉煌璀璨的地方!“世事就是这么荒唐,这十二年来,我在宫里如鱼得水,活得比谁都好。我神不知鬼不觉除掉了当初举荐我进王家的那个姐妹,用了几年时间让郭淑妃失宠,从容华到昭仪到德妃再到皇后,我的俨儿虽然只是皇上第五子,却已经被封为太子——我知道自己的人生,最适合的就是宫廷!我站在天下最高处,接受万民朝拜,就算我没有了自己的爱人与女儿,那又怎么样?我活得锦绣繁华,天下人人艳羡!”黄梓瑕低声说道:“可你的女儿都不愿进京与你相见,你就算得了全天下,可手上却沾满了亲人和姐妹徒儿的血腥,难道心里就不会有愧疚悲哀?”“愧疚?悲哀?”王皇后冷硬的眸子中,闪过一痕几乎不可见的黯淡。但随即,她扬起下巴,用冷笑的神情瞥着她,“十二年前,我也曾经如你一般天真浪漫,以为身边有夫有女,就算贫病交加,依然是幸福美满。可惜…可惜人会变,心会老,只有日子,一天天得捱过去!当你面临生死无着的绝境时,你就什么都懂了!”黄梓瑕默然许久,又问:“所以,您后来,再也没有见过程敬修与雪色吗?”“没有。自决定进郓王府之后,我就托那位姐妹将我当掉的那只叶脉凝露簪赎了出来,连盘缠一起交给他们,对他们说,梅挽致已经死了,你们不用找她了。”黄梓瑕还在静静等着她下面的话,但王皇后却似乎已经没有再想说下去的欲望了,她呆呆地侧卧在榻上,在满殿锦绣之中,怔怔地沉浸在往昔之中,良久,良久,她垂下眼,凄凉地一笑:“是啊,那一日起,梅挽致就死了,她自此后,对琵琶又怕又恨,再也没有碰过。这世上只有一个王芍,活得比谁都好,安居深宫,锦绣繁华。就算死,我也会死在高堂华屋之中,锦绣绮罗之内。我这一世,韶华极盛,求仁得仁。”这么凄凉的语调,却掩不去其中的倔强。她再也不想说什么,轻微地挥了挥手,示意黄梓瑕退下。只是就在黄梓瑕起身离去的这一瞬间,她听到王皇后在她的身后,低低地说:“三年前,那一句话,我说的,是真的。”她愕然转头,看向这个冷硬而决绝的女人。而王皇后在宫殿的那一端,静静地说:“那时我看见十四岁的你,在春日艳阳中,穿着一身银红色的衣衫袅袅走来,如同风中一枝初发的豆蔻。那时我忽然在心里想,如果雪色在我身边的话,她一定,也是这般美好模样。”太极宫的夜,静谧而冷清。黄梓瑕顺着来时路,一步步走出这座冷落的宫殿。头顶的星空缓缓转移,一路上宫灯都已熄灭,鸣虫的声音,繁密地在这样的静夜中回响着。黄梓瑕仰头望着天空,看着密密繁星。若说每个人的命运便是一颗星辰的话,在这一刻,仿佛所有人的命运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闪烁。人活于世,如同草芥,就算星落如雨,遍坠于野,也不过是流光转瞬,唯余万千年后令人微微一叹而已。她走到太极宫门口,走出缓缓开启的偏门。星空之下,暗夜之中,站着一个颀长挺拔的人影。他在寂静的星月背景下,望着走出来的她,神情平静。而他眼中的星月倒影,在看见她身影的一刹那,仿佛被水光搅动,微微波动起来。黄梓瑕站在宫门口,一时迷惘。而他向她走来,声音依然是那么冷淡疏离:“愣着干什么?走吧。”“王爷…”黄梓瑕无措地喊了他一声,抬头仰望着他在星月之光中的面容轮廓,低声问,“你一直在等我吗?”他没有回答,把自己的脸转向一边:“顺路经过。”黄梓瑕望着此时宵禁的寂夜长安,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笑容。李舒白不再理她,转身向着马车走去。黄梓瑕赶紧跟着他,想了想,忍不住还是问:“万一…我是说万一呀,我要是没有领会你的意思,真的被杀了,那你不是白等了?”李舒白头也不回,说:“第一,王皇后此时失势幽居冷宫之中,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动手杀你这个揭穿了她身份的人?在皇上面前怎么交代?”她在心里暗想,自己又没混过宫廷和朝廷,当然不知道这样。再说了,如果真的肯定没事的话,你又何必三次把我踢下水,何必彻夜站在这里等呢?“那…第二呢?”“第二。”李舒白终于回头斜了她一眼,静夜之中,长风从他们身边流过,悄无声息。“如果你连我那样的暗示都听不懂,你就不是黄梓瑕。”黄梓瑕不由自主地微微笑出来。大难得脱,夜色温柔。她与李舒白一起坐在马车上,向着夔王府行去。马车的金铃声轻轻摇晃,车内悬挂的琉璃盏中,红色的小鱼安静地睡在瓶底,如同一朵沉寂在水中的花。车窗外,长安的街灯缓缓透进来,又缓缓流过去。明明暗暗的光,深深浅浅的影,寂静无声的流年。光影游弋在他们两人之间那相隔两尺的空间里,恍若凝固。此时此刻,长安城门口,怀抱着雪色骨灰的小施,抬头望着浩瀚银河。她用力抱紧了怀中的雪色,抱着她在这世上唯一仅存的灰烬,恸哭失声。百里之外,仓促逃出京城的陈念娘,在长风呼啸的荒原之上跋涉。她抬头望向前路茫茫,长空星汉繁盛,自此后她在世上仅有孤身,唯一可以握紧的,只有手中那一对小小的玉坠。九州万里,星月之下,静夜埋葬了一切声息。第一部《春灯暗》,至此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