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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4 民怨沸腾

买活 御井烹香 5055 2024-11-03 15:30

  

  战乱对于地区生产的破坏,对吴老八来说还算是司空见惯,但自然是令这些考察团的吏目们感到触动的,他们虽然也经历过买地的征服,但买地的菩萨兵,军纪严明,个个都是知书达礼、能写会算,别说抢掠了,很多时候倘若有军队驻扎在附近,居民遇事还会第一个跑去兵营求助。

  这都是这几年来积累的经验:买地的军人都很讲理,而且是社区许多活动的组织者和中坚力量,譬如兴修一些公益性的城防水利,以及里坊中搭建乘凉棚,修缮照壁、骑楼等等,都是里坊的组长牵头,军队跟着出人出技术,教导并监督里坊居民做活。买活军不但不是什么吃人的魔王,对百姓来说,反而是安全的象征。

  尤其是来自泉州一带的吏目,还不像是闽北人,经受过作乱兵灾,自小唯一一次军事经历,便是买活军入城,便是随队下过南洋的,看过买活军是如何杀人的,也很难想象为何有人要特意烧毁房屋。“我们买地清洗美尼勒城时,也都是杀人不烧房的,烧了房子,还要花几倍的力气去清理现场,重新再修建,万州府天气这样湿润,想要烧房定然很费劲,这些夷人为何费心如此?”

  “夷人性凶残、好杀戮,进城之后,先是不分青红皂白,砍杀一遍,随后再问留下来的富户勒索钱财,有什么看中的妇女,当即泄欲,并把一些年轻的汉女和小童,捕回后方做奴隶。”

  叙州帮对于奢氏的看法很负面,不掩厌恶,“因万州府就在石柱县附近,他们也料到了自己是守不住的,行事更加没有顾忌,说实话,没有屠城那不是因为夷人心慈手软,而是因为夷人的兵器砍杀得太多了,都卷刃了,比起杀人,还是抢劫更合算一些。”

  饶是如此,在退走以前,还是有野性难驯的夷人士兵,成群结队随意放火,好在是万州府天气确实常年湿润,火势大不起来,众人看到的残破房屋,是残损得太多了,主人也死了,无力重建的,如今成了乞丐的安乐窝,还有许多房子,门楣都被火熏黑了,但没烧起来,一家人也就将就住在里头,还时常笑言,这是夷人帮他们烘过房子了。

  话中无奈而又乐天的精神,无法掩盖万州府事实上的萧条,城中几乎不见一个妙龄女子,船过时,王小芸还特别留意了,一般码头附近总是有许多低等的窑子,按照她在夷陵等地观察的结果,大江上游的暗门子,门口都挂着不点燃的红灯笼作为招徕,但万州府码头边却是冷冷清清,不但没有红灯笼,也没有招呼客人的龟奴。这只能说明本地的船运已经极度萎缩,船夫人手减少到根本带不来多少生意,以至于本地的表子都纷纷另寻出路去了。

  “现在满川蜀,年轻女子最多的就是叙州府了。”

  前来迎接她们的女吏目,对于这件事倒是大大方方并不避讳,“像是我等,都是万州的草妹出身,只有小张不是,她的经历还更坎坷些,她原是万州人,几年前奢氏攻城,不少部族蚁附,其中一支就在附近的山里,把她父母都杀了,她抢回去做女奴,孩子都生了两个。”

  如果不生孩子,是无法得到夷族信任的,小张因为平时还比较机灵,得到主人的信任,被带着下山做通译,恰好遇到叙州帮,夷人抢掠不成,被叙州帮全数杀死,头颅就吊在路边树上,而小张也因此得救,被带回叙州。

  “我这是被救下来的,运气好,还有些女娘则是设法投奔而来,尤其是草妹——草妹是我们这里对那些窑子女娘的叫法,奢氏一乱,杀灭了不少男丁,码头萧条,没了生意,她们个个都是饿得活不下去了,宁可一路乞讨到叙州来讨生活。”

  也是因此,万州的伎女现在是很少见的,而在敏地的州府里,如果从一座城市里拔除掉性工作者,就会立刻地感到女性的减少,在吴老八的估算中,繁华州府如姑苏,以色相为业的女子,能占到同龄人的三成左右,这些女子逐渐往外地迁移之后,会出现从女仆到风尘女的第一次转化。

  但只要虹吸效应依然存在,人口不断迁移,到最后,这座城市将只能不断从外地运来新鲜的从业人口进行补充,最后导致整个江南都出现严重的女荒,十岁到三十岁的女人凤毛麟角,因此更加剧了有女户迁移的决心——女人越来越少,就导致这些有女户保护女性亲属的难度越来越高,从寡妇门前是非多,变成‘家有女儿,是非自来’。

  有女户的离去,又会吸引有意愿婚配的男丁跟随离开,整个社会的人口结构都会跟着发生剧烈的变化,而这种社会现象一旦成型,几乎就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将其改变,尤其是江南去买地还很方便,往昔人烟稠密的江南,现在逃民现象已经逐渐引起官僚的重视,便是因为姑苏这江南第一名城的人口,已经显著地减少了三成左右,甚至连姑苏的商铺,都感到生意很不易做了。

  没想到,在交通十分不便的川蜀,叙州府起到了买地的效果,成为了人口转移的中心,又因为之前的奢氏战乱,才刚崛起半年多,便和万州府有了这样鲜明的对比。万州府现在越萧条,越可想见叙州府的繁华——而叙州府越是繁华,还留在万州的住民,对于叙州帮的感情自然也就越复杂。

  他们一方面也怨恨杨氏、奢氏带来的苦难,一方面也怨恨叙州不断从万州汲取人口的行为,甚至于很难说更怨恨谁呢!毕竟,土兵只是很短一段时间门就走了,没被杀的人,很快也就淡忘了他们的恐怖,但叙州的吸血,却是每时每刻都在进行之中,就像是软刀子割肉,连着疼!

  众人刚下船不久,考察团便感到了万州府情况的复杂,码头格外的冷清,除了打着叙州帮旗帜的船只以外,几乎没有别的船停泊,而除了那些迎奉叙州人的跑腿之外,码头其余住户,投来的眼神都是十分反感的。而这些住户,和在码头附近的夷人帐篷区,又是泾渭分明,彼此十分仇视,来码头迎客的官衙使者,倒是相当谄媚,对买活军笼络之意相当明显。

  叙州帮的义军呢,态度更是耐人寻味了,若说在白帝城还处处都给秦贞素面子的话,那在万州府,便简直可说是飞扬跋扈了。尤其是叙州府的女头目们,一到万州府,立刻挺起胸膛,大摇大摆地在路上行走,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兵敲锣打鼓——分明是反贼,却还公然摆起官架子,叫人回避呢!

  “这是……”

  王小芸本来胆子就不算太大,才刚下船没有多久,便感到万州府仿佛是荆棘之地,再不愿踏出一步,不由低声询问老艾等人,“到底还不是叙州,为何这些姐妹们如此张扬呢?”

  “嗐!”老艾也有些无奈,因道,“她们这也是以毒攻毒吧,万州这里,对我们叙州帮颇为排斥,尤其是叙州女吏,更有不堪的传言,认为……”

  因是对着王小芸,他有些难以启齿,谢金娥在王小芸身边道,“认为女吏是男吏目的公妻是吧?”

  她说得是很自然的,王小芸的脸却唰的一下红透了,她有些局促地瞪了谢金娥一眼,心道,“这个金娥姐,实在是不老实,这被训斥才几日,还不知道谨言慎行的道理……”

  对于谢金娥被批评,她多少是有些喜闻乐见的,不过并不表现出来而已,不过,此时有金娥出面,也省去了她的麻烦,老艾见谢金娥如此自然,自己也放松下来,点头叹道,“是了,而且,因我们的女头目也的确是以风尘女出身的为多——”

  这是可以理解的事,因为叙州起义才半年,要提拔女吏目,也得等一批女子受过教育再说,现在他们的班底,就是依托于叙州同乡会发展起来的本地新兴势力,这个多是男丁,而女头目则是民间门女子中本就读书识字,又大胆有能力的一些,以及大量从川内各处逃去,原来在达官贵人家里、青楼楚馆中讨生活,腹有诗书,有协调管理能力的年轻女子,她们不是妾侍,就是风尘女,或者干脆就是风尘女转化成的妾侍,只能说在一般百姓心中,确实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草妹来了,草妹来了!”

  远处的孩童已经拍手唱起羞辱性质的童谣了,而且,和在巴陵、夷陵不同,这一次明显可感觉到万州百姓对这童谣隐隐的赞成,甚至还有些胆大的百姓,不顾官衙帮闲的驱赶,冲一行人中的女吏目们‘呸’地吐了一口痰,这才转身不屑地离去。更远处还有些老妇人,对着队伍指指点点,啧啧摇头,民众的敌意和排挤,不言自明,这也是众人开拔以来,感受到最严重的排斥,其中尤其是对女吏目的反感,简直是令人触目惊心。

  王小芸面色有些发白,不觉捉住了金娥的手臂,金娥斜眼看了看她,只不动声色,但也任她握着。衙门的帮闲、听差们,忙于在两侧呼喝驱赶这些无事可做、家业凋敝,距离沦为乞丐只怕也只有一线的百姓们,而经过那片外夷聚居之所时,夷人土兵投来的仇视眼神,更是让人脊背生寒,老艾低声道,“这些土兵和白杆兵不同,名义上还服从州府羁縻,但实际上奢氏作乱时也跟着抢掠,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现在奢氏退去之后,他们又做回顺民,还要求来万州府贸易,州府也只能由着他们,奢氏作乱之后,川内汉人势弱,他们的行径越发大胆,州府也很难约束,或者说根本不想约束,任由他们鱼肉乡里,指望他们和白杆兵形成牵制,同时也是防范奢氏把他们招揽过去,只有我们叙州帮,根本不惯着他们,作乱一次杀一次,半年来已经结了深仇,所以他们比起州府还更仇恨我们叙州帮……”

  也难怪叙州帮非常心切想要归入买地了,这前狼后虎、十面埋伏的局势,确实也让人心惊肉跳。金娥对于夷人的仇视,认为是无法避免的事情,但却惊讶于万州府的民心向背,忽而想道,“难怪团长要买牛油,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万州对叙州的仇视,女吏目其实只是个宣泄口而已,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叙州断了万州的财路啊……若不分利怀柔,只怕早晚要闹出事来。”

  说来也是巧合,她思绪还没落定呢,便听到前方民居中,有人走出来拦在叙州帮面前,朗声道,“止步,止步,内城是体面地方,怎容得你们这些风尘女进去——诸位叙州父老,乃至买地的贵客,可否听我小老儿一言?”

  只见此人,穿着虽然简朴,但在周围民众中只怕甚有威望,他刚走出来,众人便立刻依附在侧,鼓噪着壮其声势,又有人嚷道,“黄老终于出面了!”

  “州官暗弱,不配为伍,我们且听黄老一言!”

  便连官衙使者,也有些尴尬地止住了脚步,向老艾等人看了过来——很显然,今日在这万州城中,若不听这黄老分说一番,只怕是不能平息民愤,便连万州的主官,都不敢和满城这沸腾的民意作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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